第46部分(3 / 4)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尋找山吹

步的。他拚命往前爬,不知道往哪裡去,也不管往哪裡去。手一軟,他又伏在地上。他還沒有死,只是手足都沒有力氣再動一動。象將要入睡似的,他恍忽的看見一個人——冠曉荷。

象將溺死的人,能在頃刻中看見一生的事,他極快的想起來一切。冠曉荷是這一切的頭兒。一股不知道哪裡得的力氣,使他又揚起頭來。他看清:他的身後,也就是他住過那麼多日子的地方,是北京大學。他決定往西爬,冠曉荷在西邊。他沒想起家,而只想起在西邊他能找到冠曉荷!冠曉荷把他送到獄中,冠曉荷也會領他回去。他須第一個先教冠曉荷看看他,他還沒死!

他爬,他滾,他身上流著血汗,汗把傷痕醃得極痛,可是他不停止前進;他的眼前老有個冠曉荷。冠曉荷笑著往前引領他。

他回到小羊圈,已經剩了最後的一口氣。他爬進自己的街門。他不曉得怎樣進了自己的屋子,也不認識自己的屋子。醒過來,他馬上又想起冠曉荷。傷害一個好人的,會得到永生的罪惡。他須馬上去宣佈冠曉荷的罪惡……慢慢的,他認識了人,能想起一點過去的事。他幾乎要感激冠曉荷。假若不是冠曉荷,他或者就象一條受了傷的野狗似的死在路上。當他又會笑了以後,他常常為這件事發笑——一個害人的會這麼萬想不到的救了他所要害的人!對瑞宣,金三爺,和四大媽的照應與服侍,他很感激。可是,他的思想卻沒以感激他們為出發點,而想怎樣酬答他們。只有一樁事,盤旋在他的腦海中——他要想全了自從被捕以至由獄中爬出來的整部經過。他天天想一遍。病越好一些,他就越多想起一點。不錯,其中有許多許多小塊的空白,可是,漸漸的他已把事情的經過想出個大致。漸漸的,他已能夠一想起其中的任何一事件,就馬上左右逢源的找到與它有關的情節來,好象幼時背誦《大學》《中庸》那樣,不論先生抽提哪一句,他都能立刻接答下去。這個背熟了的故事,使他不因為身體的漸次痊好,和親友們的善意深情,而忘了他所永不應忘了的事——報仇。

瑞宜屢屢的問他,他總不肯說出來,不是為他對敵人起過誓,而是為把它存在自己的心中,象儲存一件奇珍似的,不願教第二個人看見。把它嚴嚴的存在自己心中,他才能嚴密的去執行自己的復仇的計劃;書生都喜歡紙上談兵,只說而不去實行;他是書生,他知道怎樣去矯正自己。

在他入獄的經過中,他引為憾事的只有他不記得救了他的人是誰。他略略的記得一點那個人的模樣;姓名,職業,哪裡的人,他已都不記得;也許他根本就沒有詢問過。他並不想報恩;報仇比報恩更重要。雖然如此,他還是願意知道那是誰;至少他覺得應當多交一個朋友,說不定那個人還會幫助他去報仇的。

對他的妻與兒,他也常常的想起,可是並不單獨的想念他們。他把他們和他入獄的經過放在一處去想,好增加心中的仇恨。他不該入獄,他們不該死。可是,他入了獄,他們死掉。這都不是偶然的,而是因為日本人要捉他,要殺他們。他是讀書明理的人,他應當辨明恩怨。假若他只把毒刑與殺害看成“命該如此”,他就沒法再象個人似的活著,和象個人似的去死!

想罷了入獄後的一切,他開始想將來。

對於將來,他幾乎沒有什麼可顧慮的,除了安置兒媳婦的問題。她,其實,也好安置。不過,她已有了孕;他可以忘了一切,而不輕易的忘了自己的還未出世的孫子或孫女。他可以犧牲了自己,而不能不管他的後代。他必須去報仇,可是也必須愛護他孫子。仇的另一端是愛,它們的兩端是可以折回來碰到一處,成為一個圈圈的。

“少奶奶!”他輕輕的叫。

她走進來。他看見了她半天才說:“你能走路不能啊?我要教你請你的父親去。”

她馬上答應了。她的健康已完全恢復,臉上已有了點紅色。她心中的傷痕並沒有平復,可是為了腹中的小兒,和四大媽的誠懇的勸慰,她已決定不再隨便的啼哭或暗自發愁,免得傷了胎氣。

她走後,他坐起來,閉目等候著金三爺。他切盼金三爺快快的來到,可是又後悔沒有囑咐兒媳不要走得太慌,而自己嘟囔著:“她會曉得留心的!她會!可憐的孩子!”嘟囔了幾次,他又想笑自己:這麼婆婆媽媽的怎象個要去殺敵報仇的人呢!

少奶奶去了差不多一個鐘頭才回來。金三爺的發光的紅腦門上冒著汗,不是走出來的,而是因為隨著女兒一步一步的蹭,急出來的。到了屋中,他嘆了口氣:“要隨著她走一天的道兒,我得急死!”

少奶奶向來不大愛說話,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上一頁 報錯 目錄 下一頁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hxsk.tw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