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呆的看著父親。父親確是睡得很好,一動不動的,好象極舒服,自在,沒有絲毫的憂慮。生活是夢,死倒更真實,更肯定,更自由!“哥哥!”瑞豐的眼,鼻,連耳朵,都是紅的。“怎麼辦事呀?”
“啊?”瑞宣象由夢中驚醒了似的。
“我說,咱們怎麼辦事?”老二的傷心似乎已消逝了十之八九,又想起湊熱鬧來。喪事,儘管是喪事,據他看,也是湊熱鬧的好機會。穿孝,唪經,焚紙,奠酒,磕頭,擺飯,入殮,開弔,出殯……有多麼熱鬧呀!他知道自己沒有錢,可是大哥總該會設法弄錢去呀。人必須盡孝,父親只會死一回,即使大哥為難,也得把事情辦得熱熱鬧鬧的呀。只要大哥肯盡孝,他——老二——也就必定用盡心計,籌劃一切,使這場事辦得極風光,極體面,極火熾。比如說:接三那天還不糊些頂體面的紙人紙馬,還不請十三位和尚念一夜經麼?伴宿就更得漂亮一些,酒席至少是八大碗一個火鍋,廟外要一份最齊全的鼓手;白天若還是和尚唪經,夜間理應換上喇嘛或道士。而後,出殯的時候,至少有七八十個穿孝的親友,象一大片白鵝似的在棺材前面慢慢的走;棺材後面還有一二十輛轎車,白的,黃的,藍的,裡面坐著送殯的女客。還有執事,清音,鬧喪鼓,紙人紙車金山銀山呢!只有這樣,他想,才足以對得起死去的父親,而親友們也必欽佩祁家——雖然人是投河死了的,事情可辦得沒有一點缺陷啊!“四爺爺!”瑞宣沒有搭理老二,而對李老人說:“咱們一塊兒回去吧?怎麼辦事,我得跟祖父,母親商議一下,有你老人家在一旁,或者……”
李老人一眼便看進瑞宣的心裡去:“我曉得!聽老人們怎麼說,再合計合計咱們的錢力,事情不能辦得太寒傖,也不能太扎花①;這個年月!”然後他告訴瑞豐:“老二,你在這裡看著;我們一會兒就回來。”同時,他把那兩個幫忙的人也打發回去。
看見了家門,瑞宣簡直邁不開步了。費了極大的力量,他才上了臺階。只是那麼兩三步,他可是已經筋疲力盡。他的眼前飛舞著幾個小的金星,心跳得很快。他扶住了門框,不能再動。門框上,剛剛由小文貼上了白紙,漿糊還溼著呢。他不會,也不敢,進這貼了白紙的家門。見了祖父與母親,他說什麼呢?怎麼安慰他們呢?
李四爺把他攙了進去。
家中的人一看瑞宣回來了,都又重新哭起來。他自己不願再哭,可是淚已不受控制,一串串的往下流。李四爺看他們已經哭得差不多了,攔住了大家:“不哭嘍!得商量商量怎麼辦事喲!”
聽到這勸告,大家彷彿頭一次想到死人是要埋起來的;然後都抹著淚坐在了一處。
祁老人還顧不得想實際的問題,拉著四爺的手說:“天佑沒給我送終,我倒要傳送他啦;這由何處說起喲!”“那有什麼法子呢?大哥!”李四爺感嘆著說,然後,他一語點到了題:“先看看咱們有多少錢吧!”
“我去支一個月的薪水!”瑞宣沒有說別的,表示他除此而外,別無辦法。
天佑太太還有二十多塊現洋,祁老人也存著幾十塊現洋,與一些大銅板。這都是他們的棺材本兒,可是都願意拿出來,給天佑用。“四爺,給他買口好材,別的都是假的!誰知道,我死的時候是棺材裝呢,還是用席頭兒卷呢!”老人顫聲的說。真的,老人的小眼睛已看不見明天。他的唯一的恐懼是死。不過,到時候非死不可呢,他願意有一口好的棺材,和一群兒孫給他帶孝;這是他的最後的光榮!可是,兒子竟自死在他的前面,奪去了他的棺材,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最後的光榮才是真的光榮,可是他已不敢希望那個。他的生活秩序完全被弄亂了,他不敢再希望什麼,不敢再自信。他已不是什麼老壽星,可能的他將變成老乞丐,死後連棺材都找不到!“好!我去給看口材,準保結實,體面!”李四爺把祁老人的提案很快的作了結束。“停幾天呢?天佑太太!”
天佑太太很願意丈夫的喪事辦得象個樣子。她知道的清楚:丈夫一輩子沒有浪費過一個錢,永遠省吃儉用的把錢交到家中。他應當得到個體面的傳送,大家應當給他個最後的酬謝。可是,她也知道自己不定哪時就和丈夫並了骨,不為別人,她也得替瑞宣設想;假若再出一檔子白事,瑞宣怎麼辦呢?想到這裡,她馬上決定了:“爺爺,擱五天怎樣?在廟裡,多擱一天,多花一天的錢!”
五天太少了。可是祁老人忍痛的點了頭。他這時候已看清了瑞宣的臉——灰淥淥的象一張風吹雨打過的紙。
“總得念一夜經吧?爺爺!”天佑太太低著頭問。大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