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異議。
瑞宣只迷迷糊糊的聽著,不說什麼。對這些什麼唸經,開弔的,在平日,他都不感覺興趣,而且甚至以為都沒用處,也就沒有非此不可的必要。今天,他不便說什麼。文化是文化,文化裡含有許多許多不必要的繁文縟節,不必由他去維持,也不必由他破壞。再說,在這樣的一個四世同堂的家庭裡,文化是有許多層次的,象一塊千層糕。若專憑理智辦事,他須削去幾層,才能把事情辦得合理;但是,若用智慧的眼來看呢,他實在不必因固執而傷了老人們的心。他是現代的人,但必須體貼過去的歷史。只要祖父與媽媽不象瑞豐那樣貪熱鬧,他便不必教他們難堪。他好象是新舊文化中的鐘擺,他必須左右擺勻,才能使時刻進行得平穩準確。
李四爺作了總結束:“好啦,祁大哥,我心裡有了準數啦!棺材,我明天去看。瑞宣,你明天一早兒到墳地去打坑。孫七,你勻得出工夫來嗎?好,你陪著瑞宣去。劉太太,你去扯布,扯回來,幫著祁大奶奶趕縫孝衣。唸經,就用七眾兒吧,我去請。鼓手,執事,也不必太講究了,有個響動就行,是不是?都請誰呢?”
韻梅由箱子裡找出行人情的禮金簿來。祁老人並沒看簿子,就決定了:“光請至親至友,大概有二十多家子。”老人平日在睡不著的時候,常常掐指計算:假若在他死的時候,家道還好,而大辦喪事呢,就應當請五十多家親友,至少要擺十四五桌飯;若是簡單的辦呢,便可減少一半。“那麼,就預備二十多家的飯吧。”李四爺很快的想好了主意:“乾脆就吃炒菜面,又省錢,又熱乎;這年月,親友不會恥笑咱們!大哥,你帶著她們到廟裡看看吧。到廟裡,告訴老二,教他明天去報喪請人。好在只有二十多家,一天足以跑到了。大哥!到那裡,可不準太傷心了,身體要緊!四媽,你同天佑太太去;到那兒,哭一場就回來!回頭我去和老二守靈。”
李老人下完這些命令,劉太太趕快去扯布。祁老人帶著李四媽,兒媳與小順子,僱了車,到廟中去。
劉太太拿了錢,已快走出街門,李四爺向她喊:“一個鋪子只能扯一丈喲,多跑幾家!”
韻梅也想到廟中去哭一場,可是看瑞宣的樣子,她決定留在家裡。
孫七的事情是在明天,他告辭回家去喝酒,他的心裡堵得慌。
小文沒得到任何命令,還繼續的一支緊接著一支的吸菸。李老人看了小文一眼,向他點點手:“文爺,你去弄幾兩白乾吧,我心裡難過!”
瑞宣走到自己的屋中去,躺在了床上。韻梅輕輕的進來,給他蓋上了一床被子。他把頭蒙上,反倒哭出了聲兒。
淚灑淨,他心中清楚了許多,也就想起日本人來。想到日本人,他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自己不肯離開北平,幾乎純粹是為家中老幼的安全與生活。可是,有什麼用呢?自己下過獄,老二變成了最沒出息的人;現在,連最老成,最謹慎的父親,也投了河!在敵人手底下,而想保護一家人,哼,夢想!
他不哭了。他恨日本人與他自己。
61
似睡非睡的,瑞宣躺了一夜。迷迷糊糊的,他聽到祖父與母親回來。迷迷糊糊的,他聽到韻梅與劉太太低聲的說話,(她們縫孝衣呢。)他不知道時間,也摸不清大家都在作什麼。他甚至於忘了家中落了白事。他的心彷彿是放在了夢與真實的交界處。
約摸有五點來鍾吧,他象受了一驚似的,完全醒過來。他忽然的看見了父親,不是那溫和的老人,而是躺在河邊上的死屍。他急忙的坐起來。隨便的用冷水擦了一把臉,漱了漱口,他走出去找孫七。
極冷的小風吹著他的臉,並且輕輕的吹進他的衣服,使他的沒有什麼東西的胃,與吐過血的心,一齊感到寒冷,渾身都顫起來。扶著街門,他定了定神。不管,不管,不管他怎樣不舒服,他必須給父親去打坑。這是他無可推卸的責任。他拉開了街門。天還不很亮,星星可是已都看不真了,這是夜與晝的交替時間,既不象夜,也不象晝,一切都渺茫不定。他去叫孫七。
程長順天天起來得很早,好去收買破布爛紙。聽出來瑞宣的語聲,他去輕輕的把孫七喚醒,而沒敢出來和瑞宣打招呼。他忙,他有他的心事,他沒工夫去幫祁家的忙,所以他覺得怪不好意思的來見瑞宣。
孫七,昨天晚上喝了一肚子悶酒,一直到上床還囑咐自己:明天早早的起!可是,酒與夢聯結到一處,使他的呼聲只驚醒了別人,而沒招呼他自己。聽到長順的聲音,他極快的坐起來,穿上衣服,而後匆忙的走出來。口中還有酒味,他迷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