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心到神知,桐芳若有靈,一定會明白他,感謝他,原諒他!
他也想到,即使找到桐芳的一塊骨頭或一些頭髮,又怎樣呢?那不過是小說與戲劇中的一種痴情,對實際上並無任何用處。他精明,不便作蠢事。再說,最要緊的事恐怕還是他須去作官,作了官他會好好的給桐芳念幾臺經,給她修個很體面的衣冠冢。作了官,他就可以不再受大赤包的氣。作了官,而且,他就可以再娶一個或兩個姨太太。不,這未免有點對不起桐芳!不過,人是須隨著官運而發展自己的。假若真作了官,到時候必須再娶姨太太呢,恐怕桐芳也不會不原諒他的。想清楚了這些,他心中舒服了好多。算了,回家吧!回到家中,他不應再和太太鬧氣。為人處世,他告訴自己,必須顧到實際,不可太痴情,太玄虛。
他開始往回走。剛一邁步,他的臂被人抓住。他嚇了一大跳。一想,他便想到強盜;這是城外,城外是野地方,白天也會有人搶劫。他用眼偷偷的往旁邊目留,預備看明白了再決定喊救命呢,還是乖乖的把錢包交出去。交出錢包是不上算的,但是性命比錢包更可寶貴。
他看明白了,身旁是個癟嘴亂鬍子老頭兒。老頭兒身上的衣服很不體面。曉荷馬上勇敢起來。他輕看窮人,討厭窮人;對窮人,他一點也不客氣。他把抓著他的手打下去,象打下一個髒臭的蟲子:“要錢嗎,開口呀!動手動腳的,算什麼規矩?不看你有鬍子,扯你兩個嘴巴子!”
“你已經打過我!”老頭兒往前趕了一步,兩個人打了對臉。
曉荷這才看明白,面前是錢默吟先生。“喲!錢先生!”他叫的怪親熱。他忘了他曾出賣過錢詩人。他以為錢先生早已死去。錢先生既沒死,而落得一貧如洗,象個叫花子,他看在老鄰居的情面上,理應不以一般的乞丐相待;他想給老人一兩毛錢,表示自己的慈善厚道。
“你已經打過我!”錢先生光亮的眼睛盯著曉荷的臉。“我打過你?”曉荷驚異的問。他想老頭兒必定是因為窮困而有點神經病。他趕快在口袋裡去摸,先摸到一張票子,大概是一元錢,他把它放下了。他犯不上一給老人就給一塊。他慈善,但善心須有個限度。他又摸,摸到兩個五分的,日本人鑄造的,很小的小角子。兩個角子不過才是一毛錢,少了一點。不過白給人家錢,總是少一點的好。他把它掏出來:“老先生拿去!下不為例喲!”
錢先生沒有去接那點賙濟。“你忘了。你沒打過我,你可教日本人打過我!你我是仇人!想起來了吧?”曉荷想了起來。他的臉立刻白了。
“跟我走!”老人極堅決的說。
“上,上哪兒?”曉荷嚥了口唾沫。“我很忙,還要趕快進城呢!”
“甭廢話,走!”
曉荷的眼驚雞似的往四處看,須備著逃走,或喊救命。“走!”老人把右手伸在棉襖裡邊去。那裡鼓鼓囊囊的象有“傢伙”。
“你一出聲,我就開槍。”
曉荷的唇開始顫動。其實老人身上並沒有武器,曉荷可是覺得已看見了槍似的。他想起當初他怎麼陷害,怎麼帶著日本憲兵去捉捕錢先生。他們倆的確是仇人,所以,他想象到仇人必帶著槍。他的磕膝軟起來,只要再稍一鬆勁兒,就會跪下去。槍,仇人,城外,湊在一處,他非死不可,他想。“錢先生!”他顫抖著央告:“饒了我吧!我無知,我沒安心害你!大人不見小人過,饒我這回,我下次不敢!你沒錢,我供給!我會拿你當我的爸爸似的那麼永遠孝敬你!”“跟我走!”錢先生用手杵了他一下子。
曉荷的淚開然在眼眶裡轉。他後悔,甚至詛咒桐芳;為了她,他卻來到了“行刑場”!他的腿已不能動,象插在了地上。錢先生扯住他的胳臂,拉著他走。曉荷不敢抬頭,怕看見遠處的山,那可怕的山。他知道,他將永遠進不了城,他的鬼魂會被關在城外,只能在高山與田野之間遊蕩。可怕!他也不敢奪出胳臂逃跑,他曉得槍彈比腿走的快。他只能再央告,可是嘴唇一勁兒顫,說不出話來。
他們走過了祁天佑投河的地方,錢先生指給了曉荷看。“祁天佑死在了這裡!”
那裡除了凍得很結實的冰,什麼也沒有。曉荷可是不敢看,他把頭扭開。當天佑死的時候,他絲毫沒感覺到什麼,並且也沒到祁家去弔唁。他以為天佑不過是個小商人,死或活都與他沒有什麼關係。現在,他可是動了心;他想他也許在十分鐘之內便和天佑作了地下的鄰居。
再往前走,他們過了瑞豐發現帽子蓋著人頭的地方。帽子沒有了,人頭也不見了,可是東一塊西一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