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著人骨頭。他們還往前走。曉荷有點不耐煩了。他想問一聲:“到底上哪兒去?”可是又不敢開口。他不敢說:“別折磨我啦,殺剮給我個乾脆的!”不單不敢開口,他幾乎也不敢睜眼看四外了。他覺得,不用殺他,只須在這種地方走一整天,他也會嚇死。他知道,這裡與城裡,不過只隔著一道小河與一堵厚的城牆,但是,他也知道,城牆裡才算北平,才有安全,才有東安市場與糖葫蘆,涮羊肉!
穿過一個小松林,他們斜奔西南。又走了一里地左右,他們來到一個亂屍崗子。在一群小小的墳頭裡,有兩個新的。那簡直不是墳頭,而只是很少的一點土,上面蓋著一些破瓦爛磚頭。
錢先生立住了。
曉荷的嘴開始扯動,鼻子不住的吸氣。“錢先生!你真要槍斃我嗎?我,我一輩子沒作過錯事!我不過好應酬,講究吃穿,我並沒有壞心眼!你就不能饒恕我嗎?錢先生!錢伯伯!”
“跪下!”錢先生命令他。
沒費事,曉荷跪在了墳頭前,用手捂著後腦瓢兒,好象他的手可以擋得住槍彈似的。
等他跪了一會兒,錢先生轉到他的前面,低聲的說:“這個是桐芳的墳,那個是小文夫婦的。我把他們的屍身由河邊搬到這裡來,埋了他們。你說你沒作過錯事,請你看看這倆墳!亡了國,你不單不以為恥,反倒興高采烈。為了你的女兒出風頭唱戲,白白的犧牲了小文夫婦。你還說沒作過錯事!至於桐芳,她有心肝,有膽量,有見識,你卻拿她當作玩物,她恨日本人,也恨你們巴結日本人。若不是你們一家子寡廉鮮恥,她或者還不至於去冒險。她恨你們。你們欺侮她,玩弄她,你們看她只是個小貓小狗,或者還不如個小貓小狗。她恨你們,她恨不能喝你們的血,剝你們的皮!你以為你是她最親近的人,但是事實上,你連一絲一毫也不瞭解她。你無聊,無恥,你的眼你的心永遠在吃喝穿戴與升官發財上。你放縱你的老婆,你的兒女,教她們信意的胡為。你還沒有作過錯事!”老先生緩了一口氣,把聲音放高了些:“你給他們磕頭!磕!他們未必知道你給他們行禮。即使知道,他們或者還不屑於接受。我教你給他們磕頭,為是教你明白一點,你是罪人,賣國賊,無恥的混蛋!”
曉荷胡胡塗塗的磕了幾個頭。
“你看看我的腿!你教日本人把我打傷的!你敢說,你沒作過錯事,沒有壞心眼?你再看看這個,”老人三下兩下解開棉襖,露出一部分脊背來,“抬頭,看!這每一塊疤,每一條傷,都與你有關係!它們永遠在我的背上,每到變天的時候,它們會用疼痛告訴我不要忘了報仇!它們告訴我,仇人是日本人和你!和你!”老人三下兩下的把棉襖穿好。“你知道你的罪過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只求饒命!”曉荷又磕了兩個頭。“對我個人這點傷害還是小事。我要問你,你到底是中國人呢?還是日本人呢?這個事大!”
“中國人!我是中國人!”
“噢,你曉得你是中國人,那麼為什麼中國的城教日本人霸佔了,你會那麼高興呢?為什麼鑽天覓縫的去巴結日本人,彷彿他們是你的親爸爸呢?”
“我混蛋!”
“你不止是混蛋!你受過點教育,你有點聰明,你也五十來歲的了!一個無知的小娃子都曉得恨日本人,你偏不知道,故意的不知道。你是個沒有骨頭的漢奸!我可以原諒混蛋,而不能原諒你這樣的漢奸!”
“我從此不敢了!”
“不敢了?我問你明白了沒有?明白了一個人必須愛他的國家,恨他的仇敵沒有?你應當明白,你沒看見小崔無緣無故的被砍了頭?沒看見祁天佑跳了河?現在,你沒有看見桐芳和小文夫婦都埋在了這裡?日本人殺了咱們千千萬萬的人,也殺了桐芳。即使你不關心別人,還不關心她嗎?日本人能殺桐芳,就也能殺你,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
“那麼,你怎麼辦呢?”
“只要你放了我,我改過!”
“怎麼改過呢?”
“我也恨日本人!”
“怎麼恨日本人?”
曉荷回答不出。
“你說不出!你的心裡沒有是非,沒有善惡;沒有別人,只有你自己!你不懂什麼是愛,哪是恨!告訴你,你要是還有點人心,你就會第一,去攔住你的老婆,別再教她任意胡為。她不聽,殺了她!她比你的罪惡更大,殺了她,你可以贖去自己一點罪!你明白?”
曉荷沒哼聲。
“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