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會閉上眼打個小盹,等她再睜開眼來,就硬擠出一絲笑容。她眨巴著小眼,自個兒騙自個兒——妞妞乖,睜眼就知道笑。她招得大家夥兒都愛她。
要是碰巧大人弄到了點兒吃食給她,她就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以為有了這點兒吃的,就能活下去了。她的眼睛亮了起來,彷彿她要唱歌——要讚美生活。
吃完東西,她的眼睛象久雨放晴的太陽那樣明亮,好象在說:“我的要求並不多,哪怕吃這麼一小點兒,我也能快樂地活下去。”這時候,她能記起奶奶講給她聽的故事。然而她眼睛裡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了。她沒吃夠,還想吃。那塊瓜,或者那個燒餅,實在太小了。為什麼只能吃那麼一丁點兒呢?為什麼?可是她不問。她知道哥哥小順兒就連這一小塊瓜也還吃不上呢。
瑞宣不敢看他的小女兒。英美的海軍快攻到日本本土了,他知道,東方戰神不久也會跟德國、義大利一樣無條件投降。該高興起來了。然而,要是連自己的小閨女都救不了,就是戰勝了日本,又怎麼高興得起來呢?人死不能復生,小妞子犯了什麼罪,為什麼要落得這麼個下場?
祁老人,現在什麼事都沒有力氣去照應,不過還是掙扎著關心妞妞。最老的和最小的總是心連心的。每當韻梅弄了點比共和麵強的吃食給他,老人看都不看就說:“給妞子吃,我已經活夠了,妞子她——”接著就長嘆一口氣。他明白妞子就是吃了這口東西,也不見得會壯起來。他想起死了的兒子,和兩個失了蹤的孫子。要是四世同堂最幼小的一代出了問題,那可怎麼好!他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老是禱告:“老天爺呀,把我收回去,收回去吧,可是千萬要把妞子留給祁家呀!”
韻梅那雙作母親的眼睛早就看出了危險,然而她只能低聲嘆息,不敢驚動老人。她會故意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沒事兒,沒事兒,丫頭片子,命硬!”
話是這麼說,可她心裡比誰都難過。妞子是她的閨女。在她長遠的打算裡,妞子是她一切希望的中心。她閉上眼就能看見妞子長大成人,變成個漂亮姑娘,出門子,生兒育女——而她自個兒當然就是既有身分又有地位的姥姥。
小順兒當然是個重要的人物。從傳宗接代的觀點看,他繼承了祁家的香菸。可他是個男孩子,韻梅沒法設身處地仔細替他盤算。妞子是個姑娘,韻梅能根據自己的經驗為妞子的將來好好安排安排。母女得相依為命哪。
妞子會死,這她連想都不敢想。說真的,要是妞子死了,韻梅也就死了半截了。說一句大不孝的話吧——即便祁老人死了,天佑太太死了,妞子也必須活下去。老人如同秋天的葉子——時候一到,就得落下來,妞子還是一朵含苞未放的鮮花兒呢。韻梅很想把她摟在懷裡,彷彿她還只有兩三個月大。在她撫弄妞子的小手小腳丫的時候,她真恨不得妞子再變成個吃奶的小孩子。
妞子總是跟著奶奶。那一老一少向來形影不離。要是不照看,不哄著妞子,奶奶活著就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了。韻梅沒法讓妞子離開奶奶。有的時候,她真的妒忌起來,恨不得馬上把妞子從天佑太太那兒奪過來,可她沒那麼辦。她知道,婆婆沒閨女,妞子既是孫女,又是閨女。韻梅勸慰婆婆:“妞子沒什麼大不了的,沒有大病。”彷彿妞子只是婆婆的孫女,而不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
當這條小生命在生死之間徘徊的時候,瑞宣打老三那兒得到了許多好訊息,作為撰稿的材料,且用不完呢。美國的第三艦隊已經在攻東京灣了,蘇美英締結了波茨坦協定,第一顆原子彈也已經在廣島投下。
天很熱。瑞宣一天到晚汗流浹背,忙著選稿,編輯、收發稿件。他外表雖然從容,可眼睛放光,心也跳得更快了。他忘了自己身體軟弱,只覺得精力無限,一刻也不肯休息。他想縱聲歌唱,慶祝人類最大悲劇的結束。
他不但報導勝利的訊息,還要撰寫對於將來的展望。經過這一番血的教訓,但願誰也別再使用武力。不過他並沒有把這意思寫出來。地下報刊篇幅太小,寫不下這麼多東西。
於是他在教室裡向學生傾訴自己的希望。人類成了武器的奴隸,沒有出息。好在人類也會冷靜下來,結束戰爭,締結和議。要是大家都裁減軍備,不再當武器的奴隸,和平就有指望了。
然而一見妞子,他的心就涼了。妞子不容許他對明天抱有希望。他心裡直禱告:“勝利就在眼前,妞子,你可不能死!再堅持半年,一個月,也許只要十天——小妞子呀,你就會看見和平了。”
祈求也是枉然,勝利救不了小妞子。勝利是戰爭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