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卻無法起死回生,也無法使瀕於死亡的人不死。當妞子實在沒有東西可吃,而只能咽一口共和麵的時候,她就拿水或者湯把它衝下肚裡去。共和麵裡的砂子、穀殼卡在闌尾裡,引起了急性闌尾炎。
她肚子陣陣絞痛,彷彿八年來漫長的戰爭痛苦都集中到這一點上了,痛得她蜷縮成一團,渾身冒冷汗,舊褲子、小褂都溼透了。她尖聲叫喊,嘴唇發紫,眼珠直往上翻。
全家都圍了來,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打仗的年頭,誰也想不出好辦法。
祁老人一見妞子挺直身子不動了,就大聲喊起來:“妞子,乖乖,醒醒,妞子,醒醒呀!”
妞子的兩條小瘦腿,細得跟高粱杆似的,直直地伸著。天佑太太和韻梅都衝過去搶她,韻梅讓奶奶佔了先。天佑太太把孫女抱在懷裡不住地叫:“妞子,妞子!”小妞子筋疲力竭,只有喘氣的份兒。
“我去請大夫,”瑞宣好象大夢初醒,跳起來就往門外奔。
又是一陣絞痛,小妞子在奶奶懷裡抽搐,用完了她最後一點力氣。天佑太太抱不動她,把她放回到床上。
妞子那衰弱的小身體抗不住疾病的折磨,幾度抽搐,她就兩眼往上一翻,不再動了。
天佑太太把手放在妞子唇邊試了試,沒氣兒了。妞子不再睜開眼睛瞧奶奶,也不再用她那小甜嗓兒叫“媽”了。
天佑太太出了一身冷汗,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她動不了,也哭不出。她迷迷忽忽站在小床前,腦子發木,心似刀絞,連哭都不知道哭了。
一見妞子不動了,韻梅撲在小女兒身上,把那木然不動,被汗水和淚水浸溼了的小身子緊緊抱住。她哭不出來,只用腮幫子挨著小妞子的胸脯,發狂地喊:“妞子,我的肉呀,我的妞子呀,”小順兒大聲哭了起來。
祁老人渾身顫抖,摸摸索索坐到在一把椅子裡,低下了頭。屋子裡只有韻梅的喊聲和小順兒的哭聲。
老人低頭坐了許久,許久,而後突然站了起來,他慢慢地,可是堅決地走向小床,搬著韻梅的肩頭,想把她拉開。
韻梅把妞子搶得更緊了。妞子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恨不得再和小女兒合為一體。
祁老人有點發急,帶著懇求的口吻說:“一邊去,一邊去。”韻梅聽了爺爺的話,發狂地叫起來:“您要幹什麼呀?”老人又伸手去拽她,韻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老人抱起小妞子,一面叫:“妞子,”一面慢慢往門外走。“妞子,跟你太爺爺來。”妞子不答應,她的小腿隨著老人的步子微微地搖晃。
老人踉踉蹌蹌地抱著妞子走到院裡,一腦門都是汗。他的小褂只扣上了倆個扣,露出了硬繃繃乾癟癟的胸膛。他在臺階下站定,大口喘著氣,好象害怕自己會忘了要幹什麼。他把妞子抱得更緊了,不住的低聲呼喚:“妞子,妞子,跟我來呀,跟我來!”
老人一聲聲低喚,叫得天佑太太也跟著走了出來。直楞楞的,她朝前瞅著,殭屍一樣痴痴地走在老人後面,彷彿老人叫的不是妞子,而是她。
韻梅的呼號和小順兒的哭聲驚動來了不少街坊。
丁約翰是里長,站在頭裡。從他那神氣看來,到了該說話的時候,他當然是頭一個張嘴。
四大媽的眼睛快瞎了,可她那樂於助人的熱心腸,誠懇待人的親切態度,還和往日一樣。她拄著一根柺棍兒,忙著想幫一把手,好象自從“老東西”死了以後,她就得獨自個承擔起幫助四鄰的責任來了。
程長順抱著小凱,站在四大媽背後。他如今看著象箇中年人了。小凱子雖說不很胖,可模樣挺周正。
馬老寡婦沒走進門來。祁家的人為什麼忽而一齊放聲大哭起來,她放心不下。然而她還是站在大門外頭,耐心等著長順出來,把一切告訴她。
相聲方六和許多別的人,都靜悄悄站在院子裡。
祁老人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得非常慢。他怕摔,兩條腿左一拐,右一拐地,快不了。
瑞宣領著大夫忙著闖進院了。他繞過影壁,見街坊四鄰擠在院子裡,趕緊用手推開大家,一直走到爺爺跟前。大夫也走了過來,拿起妞子發僵了的手腕。
祁老人猛然站住,抬起頭來,看見了大夫。“你要幹什麼?”他氣得喊起來。
大夫沒注意到老人生氣的模樣,只悄悄對瑞宣說,“孩子死了。”
瑞宣彷彿沒聽見大夫說的話,他含著淚,走過去拉住爺爺的胳臂。大夫轉身回去了。
“爺爺,您把妞子往哪兒抱?她已經——”那個“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