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不住拿皮鞭的走狗們亂打人,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得啦,祁太太,好好的休息休息吧!日久天長,有咱們的罪受,瞧著吧!”白巡長把話一氣說完,沒有給別人留個說話的機會,便走出去。
祁老人送到門口,白巡長已走出老遠去,他很想質問白巡長几句,可是白巡長沒給他個開口的機會。他覺得白巡長可愛,也可恨;誠實,也狡猾。
小順兒象一條受了驚的小毛驢似的跑來:“太爺爺,快來看看吧!快呀!”說完,他拉住老人的手,往院裡扯。“慢點喲!慢著!別把我扯倒了喲!”老人一邊走一邊說。
天佑太太與兒媳被好奇心所使,已把那點糧食倒在了一個大綠瓦盆中。她們看不懂那是什麼東西,所以去請老太爺來鑑定。
老人立著,看了會兒,搖了搖頭。哈著腰,用手摸了摸,搖了搖頭。他蹲下去,連摸帶看,又搖了搖頭。活了七十多歲,他沒看見過這樣的糧食。
盆中是各種顏色合成的一種又象茶葉末子,又象受了潮溼的藥面子的東西,不是米糠,因為它比糠粗糙的多;也不是麩子,因為它比麩子稍細一點。它一定不是麵粉,因為它不棉棉軟軟的合在一處,而是你幹你的,我幹我的,一些誰也不肯合作的散沙。老人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細看,有的東西象玉米棒子,一塊一塊的,雖然經過了磨碾,而拒絕成為粉末。有的雖然也是碎塊塊,可是顏色深綠,老人想了半天,才猜到一定是肥田用的豆餅渣滓。有的挺黑挺亮,老人斷定那是高粱殼兒。有的……老人不願再細看。夠了,有豆餅渣滓這一項就夠了;人已變成了豬!他聞了聞,這黑綠的東西不單連穀糠的香味也沒有,而且又酸又黴,又澀又臭,象由老鼠洞挖出來的!老人的手顫起來。把手心上的“面”放在盆中,他立起來,走進自己的屋裡,一言未發。
小順兒走過來,問:“太爺,到底是什麼呀?”
老人把頭搖得很慢,沒有回話,好象是不僅表示自己的知識不夠,也否定了自己的智慧與價值——人和豬一樣了。
韻梅決定試一試這古怪的麵粉,看看它到底能作出什麼來——餃子?麵條?還是饅頭?
把麵粉加上水,她楞住了。這古怪的東西,遇見了水,有的部分馬上稠嘟嘟的粘在手上和盆上,好象有膠似的;另一部分,無論是加冷水或熱水,始終拒絕粘合在一處;加水少了,這些東西不動聲色;水多了,它們便漂浮起來,象一些遊動的小扁蟲子。費了許多工夫與方法,最後把它們團成了一大塊,放在案板上。
無論如何,她也沒法子把它擀成薄片——餃子與麵條已絕對作不成。改主意,她開始用手團弄,想作些饅頭。可是,無論輕輕的拍,還是用力的揉,那古怪的東西決定不願意團結到一處。這不是麵粉,而是馬糞,一碰就碎,碎了就再也團不起來。
生在北平,韻梅會作麵食;不要說白麵,就是蕎麵,油麥面,和豆麵,她都有方法把它們作成吃食。現在,她沒有了辦法。無可奈何的,她去請教婆母。
天佑太太,憑她的年紀與經驗,以為必定不會教這點麵粉給難倒。可是,她看,摸,團,揉,擀,按,都沒用!“活了一輩子,倒還沒見過這樣不聽話的東西!”老太太低聲的,失望的,說。
“簡直跟日本人一樣,怎麼不得人心怎麼幹!”韻梅啼笑皆非的下了一點註解。
婆媳象兩位科學家似的,又試驗了好大半天,才決定了一個最原始的辦法:把面好歹的弄成一塊塊的,攤在“支爐”①上,幹烙!這樣既非餅,又非糕,可到底能弄熟了這怪東西。
“好吧,您歇著去,我來弄!”韻梅告訴婆母,而後獨自象作土坯似的一塊塊的攤烙。同時,她用小蔥拌了點黃瓜,作為小菜。
祁老人,天佑太太,和兩個孩子,圍著一張小桌,等著嘗一嘗那古怪的吃食。小順兒很興奮的喊:“媽!快拿來呀!快著呀!”
韻梅把幾塊“土坯”和“菜”拿了來,小順兒劈手就掰了一塊放在口中,還沒嚐出滋味來,一半已落入他的食道,象一些幹松的泥巴。噎了幾下,那些泥巴既不上來,也不下去,把他的小臉憋紫,眼中出了淚。
“快去喝口水!”祖母告訴他。
他飛跑到廚房,喝了口水,那些泥巴才刺著他的食道走下去;他可是還不住的打嗝兒。
祁老人掰了一小塊放在口中,細細的嚼弄,臭的!他不怕糧粗,可是受不了臭味。他決定把它嚥下去。他是全家的老太爺,必須給大家作個好榜樣。他費了很大的力量,才把一口臭東西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