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北平的冷淡,在他想,也就是對整個國家的關心。於是,他已打算好,他雖回到北平,而決不打聽家裡的事。這太狠心,可是忘了家才能老記著國,也無可厚非。現在,聽到錢伯伯這一句話,他可是馬上想起家裡的人。假若錢伯伯會受刑,一切人都有受刑的可能,他家中的人也不能是例外。特別是他的大哥;大哥比錢先生更多著點下獄受刑的資格。他不由的問出來:“我家裡的人呢?”
錢老人低聲的,溫和的,說:“坐下!”
瑞全傻乎乎的又坐下。
老人不敢再抬眼皮。難過的,低著頭思索:是否應當把實話告訴給瑞全呢?
“錢伯伯!”瑞全催了一下。
錢老人不願教瑞全剛一回到北平就聽到家中的慘事。可是,他若不說,瑞全會不會到別處去打聽?他決定實話實說,知道瑞全也許可以在他面前,一點不害羞的哭出來。他是瑞全的老友,老鄰居;瑞全小時候怎樣穿著開襠褲,他都知道。好,瑞全若是要哭,就應當在他的面前。他的頭低得無可再低,極慢極慢的說:“你父親和老二都完了!別人還都好!”
看過敵人的狂炸都市,看過山河間的戰場,看見過殺傷與死亡,瑞全的心彷彿,象操作久了的手掌似的,長了一層厚皮。聽到老人的話,他並沒有馬上受到強烈的刺激。他問了聲“什麼?”彷彿沒有聽明白似的。可是,沒有等老人再說什麼,他低下頭去,淚象潮水似的流出來,低聲的叫著:“爸爸!爸爸!”
老人十分難堪的,把一隻手放在瑞全的肩上,輕輕的叫:“老三!老三!”他不敢勸阻瑞全,誰死了父親能不傷心呢?他又不肯不安慰瑞全,誰能看著朋友傷心而不去勸慰呢?可是用什麼話去安慰呢?老人一邊叫著“老三”,一邊急得出了汗。哭了半天,瑞全猛的一挺脖子,“告訴我,小羊圈怎樣了?”他似乎忘了中國,甚至於忘了北平,而只記得小羊圈,他的生身之地。
老人樂得的說些足以減少瑞全的悲苦的事;簡單的,他把冠家的,小文夫妻的,小崔的,和棚匠劉師傅的事,說了一遍。
瑞全聽完,楞了起來。他沒想到,連小羊圈那麼狹小僻靜的地方,會出了這麼多的事,會死這麼多的人。哼,他走南闖北的去找戰場,原來戰場就在他的家裡,衚衕裡!他出去找敵人,而敵人在北平逼死他的父親,殺害了他的鄰居。他不應當後悔逃出北平,可是他的青年的熱血使他自恨沒有能在家保護著父親。他失去了鎮定,他的心由家中跳到那高山大川,又由高山大川跳回小羊圈。他已說不清哪裡才是真正的中國,他應當在哪裡作戰。他只覺得最合理的是馬上去殺下一顆敵人的頭來,獻祭給父親!
他不敢再正眼看錢伯伯。錢伯伯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敢在敵人的眼下,支援著受傷的身體,作復國報仇的事。
錢詩人見瑞全不出聲,也不敢再張口說什麼,雖然他急於聽瑞全由外面帶回來的訊息和新聞。在這個青年面前,老人覺得自己所作的不過是些毫無計劃的,無關宏旨的小事情。反之,瑞全身上的灰土才是曾經在沙場上飛揚過的,瑞全所知道的才是國家大事。
這樣,一老一少本都想一見面就把積累了好幾年的話傾倒出來,可是反倒相視無言了。他們都聽著前殿的木魚聲。還是瑞全先出了聲:“錢伯伯,告訴我點您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老人癟著嘴一笑,他本不想說,可是又覺得不應當拒絕青年朋友的要求。再說,瑞全剛剛哭完,老人的話也許能比無聊的,空洞的,安慰,強一些。“我的事很多,可也很簡單。讓我這麼解釋吧;我的工作有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我受刑出獄之後。那時候,我沒有計劃,只想報仇。我心中有一口氣,是怒,是恨,催動著我放棄了安靜的生活,象瘋了似的去宣傳,去暗殺。那時候,我急,我怒,所以我不能容納別人的意見。凡是與我主張不同的,我便把他們看成仇敵。那時候,我是唱獨角戲。
“慢慢的,我走到第二階段。我的肯作,敢作,招引來朋友。好,我看清楚,我應當有朋友,協力同心的去作。雖然我還沒改了這一頭兒是我,那一頭兒是國家的態度,可是我知道了獨自拚命遠不及大家合作的更有效,更有力量。好,我不管別人的計劃是什麼,派別是什麼,只要他們來招呼我,我就願意幫忙。他們教我寫文章,好,我寫。他們教我把宣傳品帶出城去,好,我去。他們教我去放個炸彈,只要把炸彈給我預備下,好,我去。這樣,我開始摸清了道路,有了作不過來的工作;而且,我也不生閒氣了。我變成一個抗敵的機器,誰要用我,我都去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