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家中。
在北平人的記憶裡,有些位理髮匠(在老年間被叫作剃頭的)曾有過不甚光榮的歷史。孫七還記得這個,所以他一向特別的要表示出尊嚴與正經,彷彿是為同行的爭一口氣。他最怕看見十幾歲的小剃頭的們,把特製的短小的挑子放在一處,彼此詬罵,開玩笑,或彼此摳摳摸摸的。現在,他既須去遊街,就沒法子不遇見這樣的孩子們。不管他們的手藝多麼不好,年歲多麼小,他們到底是他的同行,都拜一個祖師。他的眼不得力,不能由遠處就看見他們而及早繞道兒躲開。及至身臨切近,看見他們的醜態,聽到他們的髒話,他不由的就發了怒。儘管發怒,他可是沒法干涉他們;他們不是他的徒弟,他沒有管束他們的權利。擱在往日,他可以用前輩的資格去說他們幾句;現在,他與他們全是下街討飯吃的,誰也不高,誰也不低。他要申斥他們,只是自討無趣!有時候,孩子們中間有認識他的,便高聲的問他:“孫師傅,你也下街啦?”教他轟的一下,連頭髮根兒都紅了起來。
為避免這種難堪,他開始選擇小衚衕去走。可是衚衕越小,人們越窮,他找不到生意。他用力敲打喚頭,一半是為招生意,一半是為掩遮他的咒罵,咒罵他自己,他的同行,與日本人。
天極熱,小衚衕裡的房子靠得緊,又缺少樹木,象一座座的烤爐。可是孫七必須在這些烤爐中走來走去。被陽光曬得滾燙的牆壁,發著火氣,灼炙著他的臉,他的身體。串過幾條這樣的衚衕,他便聞到自己身上的臭汗味。他的襪子,象兩片溼泥巴,貼在他的腳心上。哪裡都是燙的,他找不到個地方去坐一坐。他的肚子裡只有些共和麵和涼水,身上滿是臭汗與灰土,心中蓄滿了憂慮,憤恨,與恥辱。這樣,走著走著,他便忘了敲打手中的喚頭,忘了方向,只機械的往前緩緩的移動腳步。忽然一聲犬吠或別的聲音,才驚醒了他,趕緊再響動手中的喚頭,錚錚的給自己更增加一些煩躁。
飢,暑,疲倦,憂慮,湊在了一處,首先弄壞了他的腸胃,他時常瀉肚。走著走著,肚子一陣疼,他就急忙的坐下,用手揉著肚子。他的臉登時變成綠的,全身出著盜汗。他的肚子象要擰成一根繩,眼前飛動著金星。他張著嘴呼吸;一陣疼,身子要分為兩截。他的耳中輕響,象有兩個花蚊子圍著他飛旋。隨著這響聲,他的心也旋轉;越轉越快,他漸漸失去知覺。那點響聲走遠了,他的眼前完全變成黑的;心中忽然舒服了一下,身子象在空中飄著。這麼飄蕩了許久,那點響聲又飛了回來,他又覺出肚中疼痛;原來他已昏過去一會兒。睜開眼,他也許還在地上坐著呢,也許是躺著呢。他楞著,心與身都懶得動一動。肚子還疼,他不能不立起來。哼哼著,他很費力的立起來。他的手,天氣雖然是那麼熱,變成煞白煞白的。他扶著那炙手的牆壁,去找茅房。
有過這麼幾次昏迷,他認識了死亡。無可如何的,他告訴自己:“死並不太難過!那點響聲想必就是魂兒往外走呢!不,不太難過!為什麼不就那麼死了呢?”
他沒錢去看醫生,也不肯買點現成的藥,只在疼得太厲害的時候,去喝一口酒。酒,辣辣的,走入腹中,暫時麻醉了內部,使他舒服一會兒。可是,經過這刺激,他的腸胃就更衰弱,更容易鬧病。
一來二去,孫七已經病得不象樣子了。他的近視眼陷進去多深,臉上只剩了一些包著骨頭的黑皮。在作活的時候,他的手常常顫動,好象已拿不住剃刀。他還想強打精神,有說有笑,省得主顧們懷疑他因手顫而也許有刮破耳朵的危險。可是,他說笑不上來。他須時時刻刻的警戒著——肚子稍微一疼,便趕緊把刀子收回來,以免萬一掉在人家的臉上或身上。不到疼得要命的時候,他不肯停下來;他咬上牙,頭上冒著虛汗,心裡禱告著,勉強把活作完。這樣作完一個活,他已筋疲力盡,趕緊走開,好找個僻靜的地方坐下或躺下。他顧不得與人們說笑,雖然說笑是維持生意關係的必須有的手段。他應當休息。可是,休息沒人給錢。他必須去串衚衕。他走得極慢,幾乎不象走路,而是象一條快死的老狗,找個不礙事的地方,好靜靜的死去。這樣,即使有人要叫住他,看他一眼也就不叫了。他已不是個體面乾淨的理髮匠,而是一個遊魂!
在他的心裡,他知道自己恐怕不久於人世了。可是,只要肚子舒服了一點,他便樂觀的欺哄自己:“並沒有多大的病,只要能休息休息,吃口兒好東西,我就會好起來的!”但是,好東西在哪兒呢?
快到“七七”紀念日,他又昏倒在街上。
甦醒過來,不知怎的,他卻是躺在一輛大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