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上。他覺得奇怪,可是沒有精神去問這是怎回事。又閉上眼,他蜷起身子,渺渺茫茫的不出一聲。車子動,他的身子便隨著動,彷彿他已不是個活人,而是一塊木頭。
走了好久?他不曉得。他只覺出車子已停止搖動;然後,有人把他從車上拖下來。他還半閉著眼,肚子已經好些,可是他十分疲乏。迷迷糊糊的,他走進一間相當大的屋子。屋裡除了橫躺豎臥的幾個人,沒有任何東西。他找了個牆角坐下。他打不起精神去看什麼,只感到一股子強烈的石炭酸水味兒。這個味道使他噁心,他幹噎了幾下,並沒能吐出來,只噎出幾點淚,迷住他的近視眼。
隔了好久,他聽見有人叫他,語聲怪熟。他擠了擠眼,用力的看。那個人又說了話:“我,冠曉荷!”
一聽到“冠曉荷”三個字,孫七馬上害了怕,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被拖到這裡,和這裡是什麼所在,他也沒想到這裡會有什麼危險。可是,一聽到“冠曉荷”,他立刻聯想到危險,禍患,因為冠曉荷是,在他看,一切惡事的禍首;只要有冠曉荷,就不會有好事。他極快的想到:他是被冠曉荷給陷害了,正象錢默吟先生,小文夫婦,無緣無故的被姓冠的害了一樣。他用力的看,原來冠曉荷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坐著呢。
曉荷的上身穿著一件白小褂,顏色雖然不很白,可是釦子還系得十分整齊。下身,穿著一條舊藍布褲子,磕膝那溜兒已破了,他時時用手去遮蓋。他的臉很黑很瘦,那雙俊美的眼,所以,顯著特別的大。他還愛笑,可是因為骨稜兒太顯明,所以笑得不甚嫵媚。他的牙還是很白,可惜唇上與腮上有些稀稀的,相當長的鬍子,減少了白牙的漂亮。他的腦門上有許多褶子,褶子中有些小小的白皮,象是被日光曬焦的;他時時用手去摳它們,而後用袖子擦擦腦門。
自從他在藍宅吃過一頓飯以後,他就赤手空拳的到處蒙吃蒙喝,變成個騙子兼乞丐。他受盡了冷淡,汙辱,與飢渴,可是他並不灰心喪氣;他的心中時時刻刻的記著招弟。招弟,在他心中,彷彿是聖母,即使不能馬上來給他吃,給他喝,也總會暗中保佑他。
孫七看了再看,把曉荷完全看清楚。可是他更糊塗了:曉荷在這兒幹什麼呢?看樣子,曉荷大概也是被人家拖了來的;為什麼呢?他想:假若曉荷和他自己同樣的被人家拖了來,曉荷就不至於陷害他;不過,曉荷總是曉荷,有曉荷的地方必不會有好事。他沒有好氣的問出來:“你在這兒幹什麼呢?是不是又害人呢?”
曉荷要笑一笑,可是忽然的咬上了牙。他的臉忽然縮扁了許多,眉眼擰在一起。他蜷起腿來,雙手抱住肚子。他已不再俊美,而象東獄廟中天王腳下踩著的扁臉小鬼。孫七向來沒看見過這樣不體面的冠曉荷。過了一會兒,曉荷伸開了腿,臉上的皺紋漸次松展開,吐了一口長氣:“噗——肚子疼!”
孫七出了涼汗。肚子疼不算罪惡,他知道。可是,曉荷既也肚子疼,既也被拖到這裡,大概非出岔子不可!一急,他罵了出來:“他媽的,我孫七要跟這小子死在一塊兒才倒了血黴①!”
曉荷揉著肚子,忽略了孫七的咒罵,而如怨如訴的自述:“這不是一天了,時常啊,肚子裡一擰,擰得我要叫媽!毛病都在我太貪油膩!天天哪,我總得弄什麼四兩清醬肉啊,什麼半隻燻雞啊,下點酒!好東西敢情跟共和麵調和不來,所以……”他又咬上了牙,他的肚子彷彿是在懲戒他的扯謊!疼過一陣去,他繼續著說:“自從我搬開小羊圈以後,好多朋友都給我介紹事作,我可是不高興去。招弟,你知道她的地位?她既有了好事,我老頭子何必再去多受累呢?所以呀,我就天天的約幾個朋友,有時候也有日本朋友,坐坐野茶館呀,釣釣魚呀,圖個清閒自在!日本朋友屢次對我說:冠先生——他們老稱呼我先生——你總得出來幫幫我們的忙啊!我微微那麼一笑,對他們說呀:”我老了,教我的女兒效勞吧,我得休息休息!‘“
孫七知道曉荷是在扯謊,知道頂好不答理他,可是他按不住他的怒氣:“他媽的,餓成了這樣,你還他媽的還唸叨,你是什麼玩藝呢!”
“說話頂好別帶髒字兒,孫七!”
“我要再分有點力氣,我掰下你的腦袋來!”
“嘔,你也肚子痛?彆著急,這是醫院。待會兒,日本醫生一來,給咱們點藥兒,——日本藥是好的,好的!——咱們就可以出去了!”
孫七沒入過醫院,不曉得醫院是否就應當象這個樣子。“我才不吃日本藥呢!他媽的,用共和麵弄壞了我的肚子,又給我點藥;打一巴掌揉三揉,缺他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