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她最膽戰心驚的是那部鬼車。不管是陰是晴,是寒是暖,一眼看見它,她馬上就打冷戰。有時候,車上有三四個,甚至於十來個,死屍,她不由的便閉上了眼。那些死屍,在她心裡,不僅是一些冰冷的肢體,而是和她一樣的人;他們都必定有家族,親友,與吃喝穿戴等等的問題。她想,他們必然還惦念著他們的兒女,父母,和家中的事情。是的,有一次她看見一個死屍,右腕上還掛著一個面口袋!和她一樣,她的手中也有個口袋!那具死屍可能的是她自己!她一天沒有吃飯,只一勁兒喝水。
因為領糧的地方忽遠忽近,因為拿著糧證而不一定能領到糧,小羊圈的人們時時咒罵李四爺——他發糧證,所以一切過錯似乎都應由他負責。韻梅,和別人一樣的受盡折磨,可是始終不肯責難李老人。她的責任心使她堅強,勇敢,任勞任怨。
有一天,她抱著半袋子共和麵,往家中走。離家還有二三里地呢,可是她既不肯坐洋車,也不願坐電車。洋車貴,電車不易擠上去。她走得很慢,因為那點臭面象個死孩子似的,越走越沉重。
猛一抬頭,她看見了招弟。招弟(已由獄中出來,被派為監視北平的西洋人的“聯絡”員)雖然穿著高跟鞋,可是身量還顯著很矮。與她同行的是個極高極大的西洋人。她的右手緊緊的抓著那個“偉人”的臂,臉兒仰著,一邊走一邊笑著和他說話。她的頭髮一半朝上,象個極大的刷瓶子的刷子,蓬蓬著,顫動著,那一半披散在肩上。她的小臉比從前胖了許多,眉眼從遠處看都看得很清楚,因為都按照電影明星拍制影片時候那麼化過裝。她高聲的說笑,臉上的肌肉都大起大落的活動:眉忽然落在嘴角上,紅唇忽然捲過鼻尖去。及至笑得喘不過氣來,她立住,雙手抱住“偉人”的臂,把蓬蓬著的頭髮都放在他的懷裡,肩與背一抽一抽的動彈。這樣笑夠了,她抽出他的領帶,輕輕的搌一搌眼角。而後,她掏出小鏡子,粉撲,劈拍劈拍的往臉上拍粉,倒好象北平的全城是她的化裝室。
韻梅抱著面袋,楞在了那裡。招弟沒注意她,也沒注意任何人,所以韻梅放膽的看著,直到招弟拍完粉,又和那個“偉人”緩緩的走開。
韻梅不由的啐了一口唾沫。她不知道什麼國家大事,但是她看明白了這一點——日本人來到北平,才會有這種怪事與醜態。想到這裡,她不由的看了看面袋與自己的舊藍布大褂。看完,她抬起頭來,覺出自己的硬正。別管她吃的是什麼,穿的是什麼,她沒有變成和洋人一塊出怪象的招弟。她覺得應當自傲!
回到家中,她沒敢向大家學說那件事。不要說對大家一五一十的講,就是一想起那種怪樣子,她的臉上就要發熱,發紅。
假若招弟的醜態教韻梅的臉紅,劉棚匠太太可是教她感到婦女並不是白吃飯的廢物或玩物。
劉太太一向時常到祁家來,幫助韻梅作些針頭線腦什麼的。最近,因為糧食缺乏,物價高漲,劉太太決定不再要瑞宣每月供給她的六塊錢。她笨嘴拙舌的把這個決定首先告訴了韻梅,韻梅既不能作主,又懷疑劉太太是否因為不好意思要求增加錢數,而故意的以退為進的拒絕再接受供給。“我有法兒活著!有法兒!”劉太太一勁兒那麼說,而不肯說出她到底有什麼法兒活著。
過了兩天,劉太太不見了。連韻梅帶祁家的老幼全很不放心。特別是瑞宣:雖然因為經濟的力量不夠,不能多照應劉太太,可是他既受到劉師傅之託,就不能不關切她的安全。
又過了幾天,劉太太忽然回來了,拿來有一斤來的小米子,送給祁老人。不會說別的,她只笑著告訴老人:“熬點粥喝吧!”
小米子,在戰前,是不怎麼值錢的東西;現在,它可變成了寶貝!每逢祁老人有點不舒服,總是首先想到:“要是有碗稠糊糊的小米粥喝,夠多麼好呢!”今天,看見這點禮物,他摸弄著那一粒粒嬌黃的米粒,倒好象是摸著一些小的珍珠。他感激得說不上話來。
把劉太太扯到自己屋中,韻梅問她從哪兒和怎麼弄來的小米子。劉太太接三跳兩的說出她的行動。原來,自從日本人統制食糧,便有許多人,多半是女的,冒險到張家口,石家莊等處去作生意。這生意是把一些布匹或舊衣裳帶去,在那些地方賣出去,而後帶回一些糧食來。那些地方沒有穿的,北平沒有吃的,所以冒險者能兩頭兒賺錢。這是冒險的事,他們或她們必須設法逃過日本人的檢查,必須買通鐵路上的職工與巡警。有時候,他們須藏在貨車裡,有時候須趴伏在車頂上。得到一點糧,他們或她們須把它放在袖口或褲襠裡,帶進北平城。劉太太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