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宣看見漢奸們的忙於過節送禮,只好慘笑。他空有一些愛國心,而沒法阻止漢奸們的納貢稱臣。他只能消極的不去考慮,怎樣給祖父賀壽,怎樣過過節,好使一家老幼都喜歡一下。這個消極的辦法,他覺得,並不怎樣妥當,但是至少可以使他表示出他自己還未忘國恥。
韻梅可不那麼想。真的,為她自己,她絕對不想過節。可是,在祁家,過中秋節既是包括著給祖父賀壽,她就不敢輕易把它忽略過去。真的,祁家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可是唯其如此,她才更應當設法討老人家的歡喜;她須用她“一以當十”的熱誠與活躍減少老人的傷心。
“咱們怎樣過節啊?”她問瑞宣。
瑞宣不知怎樣回答她好。
她,因為缺乏營養,因為三天兩頭的須去站隊領面,因為困難與愁苦,已經瘦了很多,黑了很多。因為瘦,所以她的大眼睛顯著更大了;有時候,大得可怕。在瑞宣心不在焉的時節,猛然看見她,他彷彿不大認識她了;直到她說了話,或一笑,他才相信那的確還是她。她還時常發笑,不是因為有什麼可笑的事,而是習慣或自然的為討別人的喜歡。在這種地方,瑞宣看出她的本質上的良善來。她不只是個平庸的主婦,而是象已活了二三千年,把什麼驚險困難都用她的經驗與忍耐接受過來,然後微笑著去想應付的方策。因此,瑞宣已不再注意她的外表,而老老實實的拿她當作一個最不可缺少的,妻,主婦,媳婦,母親。是的,儘管她沒有騎著快馬,荷著洋槍,象那些東北的女英雄們,在森林或曠野,與敵人血戰;也沒象鄉間的婦女那樣因男人去從軍,而擔任起築路,耕田,搶救傷兵的工作;可是她也沒象胖菊子那樣因貪圖富貴而逼迫著丈夫去作漢奸,或冠招弟那樣用身體去換取美好的吃穿;她老微笑著去操作,不抱怨吃的苦,穿的破,她也是一種戰士!
從前瑞宣所認為是她的缺欠的,象舉止不大文雅,服裝不大摩登,思想不出乎家長裡短,現在都變成了她的長處。唯其她不大文雅,她才不怕去站隊領糧,以至於捱了皮鞭,仍不退縮。唯其因為她不摩登,所以她才不會為沒去看電影,或沒錢去燙頭髮,而便撅嘴不高興。唯其因為她心中裝滿了家長裡短,她才死心蹋地的為一家大小操勞,把操持家務視成無可卸脫的責任。這樣,在國難中,她才幫助他保持住一家的清白。這,在他看,也就是抗敵,儘管是消極的。她不只是她,而是中國歷史上好的女性的化身——在國破家亡的時候,肯隨著男人受苦,以至於隨著丈夫去死節殉難!真的,她不會自動的成為勇敢的,陷陣殺敵的女豪傑,象一些受過教育,覺醒了的女性那樣;可是就事論事,瑞宣沒法不承認她在今天的價值。而且,有些男人,因為女子的逼迫才作了漢奸,也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你看怎麼辦呢?”瑞宣想不出一定的辦法。
“老太爺的生日,無論怎樣也得有點舉動!可是,咱們沒有糧食。咱們大概不能通知拜壽來的親友們,自己帶來吃食吧?”
“不能!他們可也不見得來,誰不知道家家沒有糧食?”“你就不知道,咱們北平人多麼好湊熱鬧!”
“那也好辦,來了人清茶恭候!不要說一袋子,就是一斤白麵,教我上哪兒去弄來呢?就是大家不計較吃共和麵,咱們也沒有那麼多呀!”
“真的,清茶恭候?”韻梅清脆的笑了兩聲,——她想哭,不過把哭變成了笑。
韻梅去和婆母商議:“我們倆都沒有主意,你老人家……”
天佑太太把一根鍍金的簪子拔下來:“賣了這個,弄兩斤白麵來吧!”
“不必,媽!有錢不是也沒地方去買到面嗎?”握著那根簪子,天佑太太楞起來。
祁老爺的小眼睛與韻梅的大眼睛好象玩著捉迷藏的遊戲,都要從對方的眼睛中看出點意思來,又都不敢正視對方。最後,老人實在忍不住了:“小順兒的媽,甭為我的生日為難!我快八十歲了,什麼沒吃過,沒喝過?何必單爭這一天!想法子呀,給孩子們弄點什麼東西吃!看,小妞子都瘦成了一把骨頭啦!”
韻梅回答不出什麼來,儘管她是那麼會說話的人。她知道老人在這幾天不定盤算了千次萬次,怎麼過生日,可是故意的說不要賀生。這不僅是為減少她的為難,也是表示出老人對一切的絕望——連生日都不願過了!她也知道,老人在這幾天中不定想念天佑,瑞豐,瑞全,多少多少次,而不肯說出來。那麼,假若她不設法在生日那天熱鬧一下,老人也許會痛哭一場的。可是,無論她有多大的本事,她也弄不來白麵!糧食是在日本人手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