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的!”日本兵一槍把子將冠曉荷打入第一個坑。曉荷尖銳的狂喊了一聲:“饒命喲!”
司機把鐵鍬交給孫七與第三個人,用手比畫著,教他們填土。孫七忘了一切,只知道坑中是賣國賣友的冠曉荷。他把身上所有的一點力氣都拿出來,往坑中填土。曉荷還在喊:“饒命呀!”
坑中的土越來越厚,曉荷的聲音越來越小。土埋到他的胸,他翻眼看看日本兵,要再喊饒命,可是一鍬堵住他的嘴,烏鴉飛了過來,在樹林上旋轉了一下,又飛開。第二個坑是孫七的,他跳了進去,沒出一聲。
這叫做消毒。
全城都在消毒。共和麵弄壞了北平人的腸胃,而日本人疑心是什麼傳染病,深怕染到日本居民。幾輛大卡車日夜在街上巡行,見到暈倒的,鬧肚子的,都拖走去消毒。消滅一個便省一份糧食。
就是這樣,我們的天字號的順民冠曉荷,與我們的好鄰居,朋友,理髮匠,都被消了毒。
79
小羊圈的人們只注意到孫七的失蹤,而沒想到他會被活埋。飢餓使人們自顧不暇,誰也沒張羅著去找一找他。孫七太太是個四十來歲,永遠煙不出火不進的①,不惹人注意的婦人。見丈夫老不回來,她落了幾點淚,回了孃家。小羊圈的老住戶就這麼鴉雀無聲的又減少了一家。
慢慢的,消毒這一名詞與辦法傳到人們的耳中,他們開始懷疑是否孫七便是這個辦法的犧牲者。雖然這麼疑慮,大家可不高興以此為題,談論什麼。他們的肚子也都不很好。假若孫七真是因鬧肚子而……他們自己呢?這太慘,太可怕了!不提也罷!
又到了“七七”。日本人把五色旗收起去,而賣給大家青天白日旗。旗上還有新添的一條黃布,上面印好:“反共和平建國”。他們不認識這個黃條,也不信上面的那幾個字。低下頭,他們不敢再看那騙人的旗子。
在這面旗子而外,他們也看到:黃色的,左角上有紅藍白黑條子的滿洲國旗,和中間一條紅寬道子,上下有黃白藍窄道道的蒙古聯邦國旗。他們向來沒看見過這些旗幟,也就不想去承認它們。他們知道,在這些旗幟下,鬧肚子的都可以被活埋!
除了懸掛這些旗子,日本人還大張旗鼓的追悼東洋武士的“忠魂”。在南苑,西苑,中山公園,都有極莊嚴的追悼會,倒好象歷史須從新寫過,中國人須負戰爭的責任似的。
小羊圈的人們不由的都屈指計算(這是最好的“清理賬目”的日子),他們這小小的衚衕裡,好的歹的,該死的與不該死的,已經有好幾家子家破人亡。他們想起那厚重老成的祁天佑,會作詩的錢先生和他的太太,兩位少爺;壯實得象一條小豹子似的小崔;美得象並蒂蓮的小文夫婦;和忽然象一把火燒掉了的冠家。還有,祁家的老三,棚匠劉師傅,他們逃了出去,是活著,還是死了呢?哼,還有祁老二的老婆呢,不是姘了個漢奸嗎?什麼事都會發生,他們慨嘆,只是沒有好事!
程長順不願出去作生意,他怕看見街上那些騙人的旗幟,與那些穿著禮服的日本男女。可是,他必須出去。他的老婆知道今天是“七七”,也必想起小崔來,他須躲開她,不願看見她的愁眉苦眼。
瑞宣也請了一天的假。這不是父親的祭日,可是他想起父親;這不是老三逃出去的紀念日,可是他想起老三。他本不願想起老二,可是也不由的想起來。三個弟兄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象幼年過盂蘭節①似的,瑞宣想起全北平,全中國的千千萬萬被殺的,被炸的,被奸的,被淹死的,被活埋的,男男女女。這日子,不象清明節,只到自己的祖塋去祭掃就夠了;這不是清明,而是盂蘭節。閉上眼,他可以想象到成千論萬的靈魂,沒有頭的,沒有手腳的,被炸碎的,都帶著鮮血與恨怒衝蕩疾走,向活著的人索要報仇雪恥;老的幼的,男的女的,還有在胎裡的嬰兒,都在空中,曠野,水裡火裡,仰首向天,呼叫復仇報怨!這日子,會使小小的人心,由日常生活的關切,走到包括著天堂與地獄的想象中去。這日子,使實際與想象聯成了一氣,使恩與仇特別分明。
他渴望能見到錢默吟先生,暢談一番。可是,談,談,光是閒談有什麼用呢?他不敢再想什麼,在這樣一個歷史的日子,他卻毫無辦法,只在想象中看見一批批的亡魂,而沒有復仇的決心與行動。他後悔請了一天的假。
小順兒和妞子拉住爸的手,往外扯,要到門外去玩玩。瑞宣不高興出去,他以為今天只應當蹲在屋裡,獨自追念,默禱,與懺悔。可是,他也沒拒絕孩子們的小小的要求。楞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