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問起他的病情,他強作笑顏,若無其事地說:“沒事,不要緊!”
他先走到樓下的小賣部,又到傳達室、副食店,同大家敘年話。不論是營業員還是傳達員,都跟他很熟。他是來告別的,凡是他熟悉的人,都一一去拜訪。很久沒見面,大家都想他,把他圍在中央,關切地問這問那。幾次淚水在眼窩裡打轉,他都抑制住了。他怎麼能忍心說,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他圍著那熟悉的櫃檯、小桌,看了又看,輕輕地撫摸了一遍又一遍,才戀戀不捨地返回家。他以這種方式來向大家告別。
醫生只給了他5天假,可他留戀著家,直到在家過完正月十五。該回醫院了,他經受著病痛的折磨,全身已沒有力氣,但他仍然堅持自己穿衣下床,我父親伸手攙扶他,他堅決不讓。他慢慢地走到門口,往事一幕幕閃過。其中一幕是:
工作人員曾經為他訂了一個月的鮮牛奶,奶奶提出給她也訂一份,爺爺聽了後沒有表態,奶奶滿以為下月也能喝上牛奶了,沒想到,到了下個月一看,爺爺不但沒給她訂,連原來他自己的那份也取消了。
為這樣的事,奶奶沒少嘮叨。她以為爺爺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可最後一次離開家時,他還是說話了。只見爺爺一步步挪動著,走到門口時停住了,回頭對奶奶說:“我是個明白人,我誰也不怨。你可不要像我,我不會活。孩子們想吃根冰棒,我拿起來看看捨不得買又放下,掏掏口袋裡有5分零錢就買一根,有1毛錢就捨不得破開錢買了。我死後,生活費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你拿上錢都給孩子吃了。”這麼多年是怎麼過來的,其中的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說完叫司機:“湯師傅,幾點了?走吧!”他知道,這次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只見他回過頭來,環視一下他生活了幾年的房屋,最後把目光落在身邊嬉鬧的孩子們身上,深深地看了一眼,依依不捨地走出家門。
堅強的人啊!
爺爺回到醫院,不時進入半昏迷狀態,他彷彿回到了大寨,又在跟人使性子,又在地裡看試驗的莊稼。山上塊塊綠油油的梯田,喚起他心裡陣陣清爽;一會兒又像在什麼會場,嘩啦啦的掌聲激勵他要再大幹一場。清醒之時,他對家人說:“你們都是普通人,不該再住在那裡了。”他向中央辦公廳多次提出要求,搬出部長樓,找兩間離東郊農場近一點的民房。中央辦公廳沒有同意他的要求。
自強、自立是爺爺一生尊奉的原則,即使在病床上,他仍舊堅強地自己照顧自己,不靠別人伺候。白天想上衛生間了,他使勁支撐著起來下了床。親人們趕緊去攙扶他,他每次都用手推開,自己慢慢地走進衛生間裡把門插上。洗完手後,還要把水盆沖洗乾淨。由於他行動不便,好半天也出不來,這可急壞了家裡人。大家就想了個辦法,等他剛進去就趕緊伸一隻腳卡住門口,這樣留個門縫,以便隨時觀察裡面的情況,如發現有異常,就及時進去。
辭去國務院副總理(8)
那時,我姑姑為他做了他平時最愛吃的麵食“抿蝌蚪”,但他已經吃不進東西了。醫護人員看慣了生離死別,可在這種情形下,也深受感動,他們用幾近懇求的口吻央求他:“陳老,您看在我們的份上,多吃一口,好有精神抵抗疾病……”
我父親陳明珠回憶:“人老了,特別希望孩子們在他身邊。為了給病痛中的父親一些安慰,我從山西老家來到北京照顧他。當我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就掉了淚。只見他沒有短褲穿,只好把長褲管挽到大腿處。他的病很重,疼得很,只見他咬著牙忍著,不吭聲。
“他對我說:‘我一閤眼,你媽和你姥姥、姥爺(都已過世)就站在我面前,我大喊幾聲,他們就走開了。我一輩子什麼也沒怕過,這次怕得不行。有時候又夢見你爺爺拉著我逃荒到大寨,沒地方吃,沒地方住,我倆鑽在一座破廟裡過冬。我為啥只夢苦,不夢甜,只夢農村,不夢城市?’我趕緊勸他:‘爹,您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亂想了。’
“晚上我守著他,睡在另一張病床上。夜裡,他突然醒了,一個人艱難地下了床,費力地扶著牆,昏暗中一步一步地挪動著,悄悄地怕吵醒我。我假裝閉著眼睛,耳朵卻支楞著,聽見他進了衛生間,慢慢地開啟馬桶蓋,上完廁所後,又費力地彎腰衝了水。在朦朧的夜光中我看見他又挪到開水瓶那裡倒水喝,猜想他的動作跟白天時一樣,咬著牙,提壺的手抖動著。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問他:‘爹,您幹嗎呢?我幫您吧!’父親輕輕地說:‘我自己來吧。你睡吧,忙活一天了。’我深知父親的脾氣,平時不願給人添麻煩,處處為他人著想,一切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