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僧低吟道。他亦是僧笠僧衣一身,不同的是穿了羅漢襪僧鞋下田,雖然田土乾裂,稗草莽莽,都與他無干。
“佛性自在,人人皆有,既然人有南北分,佛性自然也有南北分,愚智根基不同,悟境也不同啊!譬如說,這畦田,前邊的谷實粒粒飽滿,這邊的就虛虛實實雜在同一株裡,這不就是有南北嗎?”說到興頭處,伸手摘下一粒扁扁的穀子,遞給另一僧。
“哦!倒是實話。”此僧打直腰身細細觀了一觀指掌上的穀粒,忽然拿到嘴裡咬了一下,剝開殼衣,湊近那僧說:“師弟,咬破糟糠見白米,佛性哪有南北?”
那喚作師弟的女尼,噤然無話,彎身又割去了。伊隱在稻葉中,玩味他們的對話,雖不懂卻有歡喜之情躍於臉上,彷彿竊得天機。
“啊!好單薄的女孩子!”那年長的女尼發現伊坐在田埂上,不戴笠不著鞋,只穿了尋常的短衫素裙,頭髮用橡皮筋圈個馬尾,身無長物,不禁對伊起了關懷的神色。
“我幫你們割稻!”伊躍身而起,也不避諱這身素淨裝扮是會髒的,找了一把斷齒鐮刀便割將起來。壞鐮刀割著稻莖,又滑又礙,來來回回鋸著才能斷莖,伊走得好辛苦,汗珠如雨滴滴答答打在田土上,也順勢打落了無數日子裡人潮的亂影、絢雲的流姿、戲院門前販子們喧譁的叫聲……以及夙夜匪懈伊的自言自語。伊抬望眼,無邊際的稻田野浪迎著風吼,伊覺得自己是匐伏朝聖的女子。
“你該回家了。”年輕的女尼說。天色轉暗,田裡的活兒也告個段落了。田主人已載了谷包回去,這兩位比丘尼得了襯錢,也準備回掛單的寺。
“我跟你們走。”伊篤定地說。
“我們是雲遊僧,十面八方的生活你過不來的,有緣自然會再見面。”
“不!就是現在,現在就走吧!”伊如識路的老馬。
“我再問你一句,”那年長的女尼執起伊的手含在他的掌裡,一股溫熱傳心:“身無掛礙嗎?”
“身無掛礙。”伊嚴肅地答道。
“北上,還是南下?”年輕的女尼問。
“哪裡的火車先來就往哪裡去,一切隨緣。”伊先答出了頭緒,塵埃落定。
鹿野
伊落足於此。“王母廟”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寺廟,隱在山間叢林,平日村民鮮到此處,只有住得近的老鄉民,每逢初一十五才來上香供果。廟裡四壁斑剝,環室蕭然,連燈火都沒有。
三位女尼各有各的境界,別人的尋常日子,對他們來說,卻是驚天動地的苦修梵行,連冷冷暖暖的飲水滋味,無一不在參悟妙機。他們堅持不受村民供養,白天則輪流上山採野生菜來煮木療飢;到了九月,山腳下的花生田、蕃薯地都已收成,他們到人家的空田裡去撿拾落花生或蕃薯,曬乾了好收藏過冬。這般原始生民的日子,卻也有他們甘之若飴的領悟,才幾載的光陰,昔日那位單薄女孩,吮吸了經卷的甘露,漸漸萌生悲海緣聲的菩薩雄心。伊法名“證嚴”。
偶爾一日,伊獨自在廟後的空地上鋤土栽種蕃薯藤。那時節正是舊谷已篩、新苗未播的農閒日,於伊而言,則是筏已造成、苦海未渡的岸邊心情。滿腹的經藏律理未布未施,好比私藏穀苗不種,白白讓眾生的心田長野草,不能說不罪過。伊一面鋤地,一面把短藤埋於鬆土裡,一面思前想後不得其果。
“哎喲!”伊不小心踩到一塊扁尖的石頭,不偏不倚刺入腳掌中,一時痛得椎心。
“阿彌陀佛!”伊稱了個佛號,拔出石塊,石尖帶血。伊跛著腳至樹陰下歇坐,讓肉痛能減輕一些。
“這就是了。”伊扇笠取風,對著那塊帶血的頑石吟思。此時,山籟禽鳴都天真無邪,葉舞樹搖也了無心機,伊歸伊,兀自點頭稱道:“這就是了。”
“好比踩到石頭,當下便喊痛,肉身都還如此精進,為什麼心卻遲疑不行?如來說若有一眾生未渡,就如無有眾生得渡一樣,我連一個螻蟻眾生都不曾渡,還要談什麼梵行?”
次日,伊辭別了道友,隻身入世。
秀林
伊定身於此。與幾位弟子草結淨舍,總算有避風擋雨之處。日子很苦,伊依然秉心不化緣,因為眾生更苦,堅持自力更生,得一些微薄的溫飽。
伊這樣長期勞動,雖瘦弱卻另有堅實的精神,一向都不曾病。倒是有一日,一位信徒入院了,伊走了長路去探望。正要出醫院,忽見水泥地上流著一灘紅血,探聽才知道,是一個山胞婦人小產了,部落裡的壯漢們走了八小時的路才將她抬來求醫,卻因為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