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淚水打溼了。他後悔不該只替自己打算,完全不注意哥哥的痛苦。他覺得他對待哥哥太苛刻了,他不應該那樣對待哥哥。他想找些話安慰覺新。
然而覺慧的心情就不同了。覺慧沒有流一滴眼淚。他在旁邊觀察覺新的舉動。覺新的那些話自然使他痛苦。然而他覺得他不能夠對覺新表示同情:在他的心裡憎恨太多了,比愛還多。一片湖水現在他的眼裡,一具棺材橫在他的面前,還有……現在……將來。這些都是他所不能夠忘記的。他每想起這些,他的心就被憎恨絞痛。他本來跟他的兩個哥哥一樣,也會從他們的慈愛的母親那裡接受了愛的感情。母親在一小部分人中間留下愛的紀念死去以後,他也曾做過母親教他們做的事:愛人,幫助人,尊敬長輩,厚待下人,他全做過。可是如今所謂長輩的人在他的眼前現出來是怎樣的一副嘴臉,
同時他看見在這個家裡摧殘愛的黑暗勢力又如何地在生長。他還親眼看見一些可愛的年輕的生命怎樣地做了不必要的犧牲品。這些生命對於他是太親愛了,他不能夠失掉她們,然而她們終於跟他永別了。他也不能挽救她們。不但不能挽救她們,他還被逼著來看另一些可愛的年輕的生命走上滅亡的路。同情,他現在不能夠給人以同情了,不管這個人就是他的哥哥。他一句話也不說,就拔步走了。他到了外房,正遇見何嫂牽著海臣的手走進房來。海臣笑嘻嘻地叫了一聲“三爸”,他答應著,心裡非常難過。
回到自己的房裡,覺慧突然感到了以前所不曾有過的孤寂,他的眼睛漸漸地溼了。他看人間好像是一個演悲劇的場所,那麼多的眼淚,那麼多的痛苦!許多的人生下來只是為著造就自己的滅亡,或者造就別人的滅亡。除了這個,他們就不能夠做任何事情。在痛苦中掙扎,結果仍然不免滅亡,而且甚至於連累了別人:他的大哥的命運明明白白地擺在他的眼前。而且他知道這不僅是他的大哥一個人的命運,許多許多的人都走著這同樣的路。“人間為什麼會有這樣多的苦惱?”他這樣想著,種種不如意的事情都集在他的心頭來了。
“為什麼連袁成都懂得,大哥卻不懂呢?”他懷疑地問自己。
“無論如何,我不跟他們一樣,我要走我自己的路,甚至於踏著他們的屍首,我也要向前走去。”他被痛苦包圍著,幾乎找不到一條出路、後來才拿了這樣的話來鼓舞自己。於是他動身到利群閱報處,會他的那些新朋友去了。
覺新也暫時止住了悲哀,陪著瑞珏到城外的新居去了。同去的有周氏和淑英、淑華兩姊妹。覺新還帶了一個女傭和一個僕人,就是張嫂和袁成,去服侍瑞珏。後來覺民和琴也去了。
瑞珏並不喜歡她的新居。她嫁到高家以後,就沒有跟覺新分離過。現在她不得不一個人在外面居住,他們這次分居,時間至少是在一個月以上。這是第一次,卻有這樣長的期限,她又搬在這樣一個陰暗潮溼的地方。這樣想著,她縱然要拿一些愉快的思想安慰自己,事實上也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在人前她應該忍住自己的悲哀。雖然在別人忙著安置傢俱的時候,她閒著也曾揹人彈了淚,但是到了別人閒著來跟她談話時,她又是有說有笑的了。這倒也使那些關懷她的人略微放了心。
很快地就到了分別的時候,大家都要告辭進城去了。
“為什麼一說走,就全走呢?琴妹和三妹晏一點走不好嗎?”瑞珏不勝依戀地挽留道。
“晏了,城門就要關了。這兒離城門又遠,我明天再來看你罷,”琴笑著回答。
“城門,”瑞珏接連地說了兩次,好像不明白似的,而實際上她很清楚地知道如今在她跟他中間不僅隔著遠的道路,而且還隔著幾道城門。城門把她跟他隔斷了,從今天傍晚到明天破曉之間,縱然她死在這裡,他也不會知道,而且也不能夠來看她。她的眼淚經不住她一急,就流出來了。“這兒冷清清的,怪可怕。”她不自覺地順口說出了這樣的話。
“嫂嫂,不要緊,我明天搬來陪你住,”淑華安慰她道。
“我去跟媽商量,我也來陪你,”淑英感動地介面說。
“珏,你忍耐一點,過兩天你就會住慣了。這兒還有兩個底下人,都是很可靠的。你用不著害怕。明天二妹她們當真搬過來陪你。我每天只要能抽空就會來看你。你好好地忍耐一下,一個多月很快地就過去了。”覺新勉強裝出笑容安慰她道。其實他只想抱著她痛哭。
周氏也吩咐了幾句話。眾人接著說了幾句便走了。瑞珏把他們送別門口,倚在門前看他們一個一個地上了轎。
覺新已經上轎了,忽然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