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山東、山西、南北直隸,倘有小寇,亦各給予敕書,使率各路人馬剪削。{142}
這道聖旨好玩至極。它的好玩處,並不是自己委任自己這套舊把戲,那對我們已無新鮮感,而是其中透露出的“氣吞山河”的壯麗想象。此種想象全非任何具正常理智之人所能有,越出現實界限之外,成為十足的妄想狂表現,兼有自我強迫綜合症。在這想象中,朱厚照指認朱壽———也就是他本人———將統率六軍、或攻或守,靖平從遼東到甘肅這樣一個廣大區域內的全部“虜寇”;不唯如是,連中原腹地,河北、河南、山東、山西一直到兩江一帶,“倘有小寇”,他也將不憚其煩,親自領兵一一蕩除。
在此,朱厚照之堂·吉訶德化,已登峰造極。且不說他要將先前百餘年從未止歇的邊患獨自消弭,且不說他發誓連一切“小寇”都不放過,讓他們統統在他手下被掃平———單說從遼東到甘肅,從北京到南京這樣一個幅員遼闊的範圍,全部跑下來,已很夠他戧。
但陶醉在自我崇拜裡的朱厚照,顯然不曾考慮其難度。七月九日,遠征軍出發了。
獨裁者的個人英雄主義,總是以靡費國財、空耗民物為前提、為代價、為保障的。堂·吉訶德外出歷險,只帶桑丘一人。朱厚照的遠征軍卻達一萬七千餘眾,而且特發賞銀每人三兩,單此一項即耗去五萬二千餘兩白銀。這還是小頭,如將軍糧支出、運輸,其他給養的補充,軍隊減員後隨時增調新兵力所需費用,龐大的隨侍隊伍的日常用度,以及朱厚照一個人沿途玩樂揮霍掉的錢財等等這一切加起來,無論如何是一個天文數字。
從正德十三年七月到正德十四年二月,“東方堂·吉訶德”此次西征壯舉,歷時長達七個月。這個超大型的公費旅遊團,沿長城一線,歷經河北、山西和陝西,最遠到達延綏鎮榆林衛(今陝西榆林)。一路之上,並無報道曾與“胡虜”動過一刀一槍。十一月,在榆林,朱厚照得到巡撫陝西監察御史樊繼祖的報告,稱入秋以來甘肅寧夏一帶屢遭蒙古騎兵侵犯,“大肆殺掠”,“虜所屯聚,不下二千餘里”,且近來聞知其中叫作“亦卜剌”的一支,“已離西海【即今青海湖】漸徙而來”{143}。這個報告的用意有點奇怪,似乎是在嚇唬朱厚照。無獨有偶,不幾日,朝中內閣大學士楊廷和等也有信來,名義是“問安”,內容卻挺讓朱厚照“添堵”。信中先是指責朱厚照“陛下但知馳驟鞍馬、縱情弋獵,以取快於一時”,然後與樊繼祖報告如出一轍,極力渲染陝甘寧一帶“虜情”:“北虜屯牧黃河套內,不下二三十萬,自西而東一帶,邊牆【長城】外無處無之,日夜窺伺,欲騁奸謀。萬一墮彼奸計,智勇俱困,將何以處?”{144}我很疑心這是中央官員與地方官串通一氣,嚇退皇帝,阻止其繼續冒險。按照公佈的野心勃勃的計劃,朱厚照的目的地應該是到達祁連山以北的甘肅鎮(位於今天甘肅張掖),榆林距此,尚十萬八千里。也許是被情報嚇倒,也許朱厚照已經疲憊不堪。總之,“遠征”以榆林為終點,再未西進。十二月,朱厚照已退返大同,嗣後又在宣府的那座“鎮國府”盤桓月餘,於第二年二月回到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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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一不留神當了皇帝(40)
有一點必須指出:儘管朱厚照這個雄偉計劃最後以虎頭蛇尾的喜劇結局收場,儘管未費一槍一彈的“西征”純屬名不副實,但“東方堂·吉訶德”還是用一種行為保住了尊嚴———他在往返數千裡的路途上,始終堅持騎馬,不坐車輦。“上乘馬,腰弓矢,衝風雪,備歷險阨。有司【有關職官】具【備好】輦以隨,亦不御【乘坐】。閹寺【太監】從者,多病憊弗支,而上不以為勞也。”{145}至少在這一點上,朱厚照表現得還像一個勇士,並且可以窺見他的內心,確有以“英雄”自詡自任的情結。歷史就是這麼有意思,一些惡貫滿盈的獨夫民賊,在某些時候,某些事情上,可能出人意料地顯示出值得尊敬、令人感動的品質。當只宣揚他的這類品質時,人們會覺得他是英雄、偉人。秦始皇、希特勒都有自己的另一面,但是不要忘記,他同時也在做著禍國殃民的事情。即以眼下的朱厚照而論,他在長途跋涉中備嘗艱辛、拒絕舒適的同時,卻在所到之處大肆擾民,花天酒地,“設酒肆【造專用酒館】,劵而不價【強買強賣】,索女樂於晉府,嬖樂人騰妻劉氏”。而他駐蹕的宣府“鎮國府”裡,“輦豹房所貯諸珍玩,及巡遊所收婦女貯其中”{146}。
朱厚照對他的“光榮與夢想”的最後一次追求,便是前面提到過的南巡。
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