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與其他史書上都說,就因為此事,萬曆心裡頗懷恨馮保與張居正。
此說應該不謬。
這確乎是一個轉折點。
在此之前的任何文字記載上,基本沒有兩人之間有裂隙的跡象。在此之後,君臣兩個在觀念與處理問題的主張上,常有牴牾。
此後有一次,講讀完畢時,萬曆興致不錯,揮毫為閣臣題字。忽然,他用筆飽蘸墨汁朝馮保甩去,把馮保大紅的衣服甩滿了墨跡。馮保驚呆了,在一側的張居正也臉色大變。萬曆沒事一樣,寫完了字後,揚長而去。
他以這種方式,表示了內心的憤恨。
萬曆在內心世界裡,與張居正、馮保已漸行漸遠。
于慎行認為,“江陵之所以敗,惟在操弄主之權”(《谷山筆麈》)。對萬曆束縛太過,導致萬曆“心已默忌”,所以後來一遇機會,就爆發了出來。
這種管制與反管制,從本質上說,還是相權與皇權的衝突。萬曆的皇權弱小,張居正的相權強大,以至於在某種意義上由他代行了皇權,這是特定背景造成的。一旦皇帝要求收回皇權,衝突就會開始——哪怕張居正一貫做得完美無缺。
張居正此時的境況確實相當尷尬,他既認為“致君堯舜上”的理想必須堅持,同時也察覺到了萬曆與他之間在政權理念上的巨大差異。最令人沮喪的是,讓萬曆成為堯舜之君基本沒有可能了,是否還有必要繼續充當監護人?
是堅持,還是退縮?他在猶疑不定。一方面他曾對友人表示,不惜“破家沉族以徇公家之務”,即使百官不配合,他也“獨有力竭而死已矣”;另一方面,在萬曆成人之後,他又深感“高位不可以久竊”,不能讓人議論自己是個戀權的人。
萬曆八年三月的時候,萬曆皇帝到天壽山舉行“謁陵禮”,這是小皇帝成人儀式中的最後一項。此禮行畢,就標誌著萬曆可以親政了。
隨駕謁陵時,張居正偶感風寒,回來後在家中調理。幾天後,他上了一道《歸政乞休疏》,正式提出要退休了。他回顧了自隆慶六年受顧命以來的經歷,表示瞭如釋重負的心情,請萬曆“賜臣骸骨生還故鄉,庶臣節得以終全。”
他在做從長計議了,而且預感不是太好。
當年在歸葬的時候,皇帝曾一日三詔飛馳江陵,召他及早回京。這一件盛事,湖廣巡按朱璉等地方官始終念念不忘,要為他建造“三詔亭”。
他在給朱璉的覆信中,發了一番前所未有的感慨。他說,修三詔亭,情我領了。但日後世事會有變化,高臺傾,湖泊平,我的房子恐怕也不會存在了。這亭子若修起來,到那時也不過是五里鋪上一個接官亭罷了,哪裡還能看到什麼“三詔”!這就是騎虎之勢,難以半途而下啊,霍光、宇文護就是這樣終不免被禍的!(見《萬曆野獲編》)
霍光為西漢大司馬、大將軍,宇文護為西魏大將軍、司空,都是主持過皇帝廢立的攝政輔臣。霍光死後,禍連家族;宇文護因專權被皇帝所殺。
環顧左右,和者蓋寡;仰望君上,天心難測。
張居正是個飽讀經典的人,不會不知道“威權震主”可能隱伏的危險。史有前鑑,觸目驚心!
然而,萬曆此時還沒有做好親政的思想準備,對張居正乞休的要求甚感突然,於是很快下詔挽留。
張居正上疏再辭,意甚懇切,說自己“神敝于思慮之煩,力疲於擔負之重”。他還提出,可否請長假數年以調養身體,這中間如果國家有事,他旦夕可以就道,隨時應召。
萬曆對局面做了全面的權衡,認為首輔退下去也未嘗不可,在猶豫之間向太后做了請示。
不料想李太后根本信不過萬曆的能力,斬釘截鐵地答覆:“等你到三十歲時,再商量這事,今後不必再興此念。”
這個決定,令萬曆和張居正大感意外。萬曆那邊,知道太后的意志是沒法違拗的,自己短時間內親政已是無望。於是再下詔挽留,請張居正務必盡忠全節,不要半途而廢。
張居正這邊,則明白有可能此生也息不了肩了,不管前面是陷阱、懸崖還是地雷陣,只能一路走下去。
——他晚年唯一可避免身後慘禍的機會,就此失去!
重回內閣辦公後,張居正有意放手讓萬曆親自處理一些政務。萬曆也表現出了一定程度的主見,對地方官員在公務上的敷衍,都能看得出來,並窮究到底。
此時君臣二人的關係相當微妙。一面是張居正覺得既然退不下去,就應當以社稷為重,忘家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