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李元文忠實貫徹古老爺的治家方略,今年卻小有變化。對二十一里堡的欠租催得過勤過緊,三天兩頭的往二十一里跑,從秋後到河結冰上凍就沒住腳。李大管家催租,不像討小錢似的挨家挨戶敲門,而是找德旺要賬。村子儘管不大也是百十戶人家,德旺,就是他們的主心骨。
一輛半新不久的日本富士牌腳踏車,停在村公所門外,車樑上繫著四角繡著雲形花紋,中間繡著“古”字的馬搭子。甭問,李元文又來了。欠租的人家看見了卻跟沒看見一樣,有德旺爺兜著搪著,該幹嘛的還照舊幹嘛。
功夫不大,德旺將李元文送出來了,看樣子又搪住了大管家,大管家也沒怎麼難為德旺。
德旺應付催租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有一套完整招數,通常三言兩語就把東家打發來的人應付走。李元文是大管家須格外照應,所謂格外照應也就是格外多些廢話。見李元文將賬本塞進馬褡子收拾著腳踏車,德旺的嘴自然不能閒著,“有了這輛車子當腳力,你老省腿省腳省鞋襪,可省大發了。”
李元文得意洋洋地顯擺道:“這是人家小島先生的賞賜,要不天津衛的洋學生怎麼去東洋留學呢,人家不光有這麼好的腳力,日本國開化的玩意兒海了去了。”
一提小日本勾起德旺心裡那塊心病,藉機探詢李元文:“你說小日本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單說仁丹那玩藝兒,那麼大的小紙包,賣不了毛兒八七的,滿世界畫那麼多招牌,費那麼多筆墨顏料人頭花消,這不犯山藥豆子嗎?”
李元文狗屁不知,他根本鬧不請德旺提的問題是怎麼回事,便說:“你少操那份閒心,年關眼瞅著就到了,這點租子再罰我跑腿,我可就不客氣了。”他的話並不嚴厲,跟說著玩兒似的,德旺知道他心裡長草忙著走,故意拖延他,“你老常來幾回,省得村裡的人們想得慌啊。”
李元文卻不跟他耽誤功夫,“甭廢話了,我還有要緊事。”說著騎上車子朝村子北頭蹬去。
德旺伸長脖子目送著,心裡湧起不詳的念頭……
李元文徑直來到煎餅禿新宅,用車輪頂開院門,象進自家門一樣隨便,返身一隻腳將門踹上。在院子當中立好車子,從馬褡子裡提出用細麻繩繫著的一塊豬肉,又從放賬本的那頭取出用道林紙包的一塊布料。
花筱翠在外屋正從水缸裡舀水泡豆子,李元文不動聲響地進了門,信手將肉丟在灶臺上,回身關門上栓。花筱翠見狀,急忙扔下水瓢搶身去開門,“灶臺倒煙,嗆人呢!”
李元文攔住花筱翠,身子依在門上抖落開花布,“大冷的天有點菸礙著嘛事了,不怕凍著。看看這塊花布配你不?”花筱翠心裡一陣忐忑,“不不,非親非故的,總讓管家破費,俺實在過意不去呢!”
李元文把花布給花筱翠披在身上,強行拉到裡屋。又從懷裡掏出一面喜鵲登梅的小鏡子讓她照,“你照照,這要是做件小褂套上,活活氣死天津衛的那些名角大牌!那些名角算個嘛,你才是七仙女下凡。”
花筱翠越發覺得事態嚴重,急忙掙脫著,“大管家千萬別這麼說,俺一個落魄之人,受不起你老有頭臉的人這麼抬舉。”
李元文色膽壯著嘛也不顧,猛地將花筱翠死死摟在懷裡,“不,你不是凡人,你不是煎餅禿的媳婦,那孩子更不是你生的,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
花筱翠掙扎著,“管家千萬別這樣,別這樣……失了你老的身份。”
李元文緊摟著花筱翠死活不放,“老天爺有眼,從天上把你降到我的懷裡,怎麼說失我身份呢,這是我的福份!”
花筱翠掙脫不開變了臉,壓低聲音正色道:“李大管家!光天化日私闖民宅,幹這麼不莊重的勾當,難道就不怕鄉親們說不中聽的話?”
李元文的臉皮比驢皮還厚,不但不知恥,反而一把扯下窗簾,“鄉親們,那些佃戶?那些窮鬼?過來,你隔著柴禾牆頭朝外瞅瞅?”
花筱翠不由自主真的朝窗外望去,儘管有秫桔圍著柴禾牆,透過縫隙仍然依稀可見村落景象。只見村婦們正將玩耍的孩子拉進院子,關門,關門,關門。一個看不清是誰家的男人,挑著水梢去河邊挑水,走著走著望了一眼煎餅禿的宅子,竟然跟望見鬼宅似的撥頭回去了。整個村子像流行了瘟疫,望見的人全是一派惶恐。再看李元文今天的舉動,不像往常沒話搭理話,說點癢癢話就走的樣子。李元文三天兩頭來沒話搭理話,他到底要幹嘛花筱翠心裡跟明鏡似的。只是礙著面子假裝不知道,不隨著李元文的話頭領會。李元文今天的架勢,是要揭開簾子捅破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