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戲是根據哪些書了這些書他讀時是用原文還是用譯本了他的劇中情節和史實有哪幾點不符了為了要解決這些問題,學者們個個在埋頭於灰封蟲咬的向來沒有人過問的舊書堆中,尋求他們的所謂“證據”。
此外他們也很重視“作者的生平”。莎士比亞生前操什麼職業了幾歲到倫敦當戲子了他少年偷鹿的謠傳是否確實了他的十四行詩裡所說的“黑姑娘”究竟是誰了“哈姆雷特”是否是莎士比亞現身說法了當時倫敦有幾家戲院了他和這些戲院和同行戲子的關係如何了他死時的遺囑能否見出他和他的妻子的情感了為了這些問題,學者跑到法庭裡翻幾百年前的文案,跑到官書局裡查幾百年前的書籍登記簿,甚至於跑到幾座古老的學校去看看牆壁上和板凳上有沒有或許是莎士比亞劃的簡筆姓名。他們如果尋到片紙隻字,就以為是至寶。
這三種功夫合在一塊講,就是中國人所說的“考據學”。我的講莎士比亞的教師除了這種考據學以外,自己不做其他的功夫,對於我們學生們也只講他所研究的那一套,至於劇本本身,他只讓我們憑我們自己的能力去讀,能欣賞也好,不能欣賞也好,他是不過問的,像他這一類的學者在中國向來就很多,近來似乎更時髦。許多人是把“研究文學”和“整理國故”當作一回事。從美學觀點來說,我們對於這種考據的工作應該發生何種感想呢了
考據所得的是歷史的知識。歷史的知識可以幫助欣賞卻不是欣賞本身。欣賞之前要有了解。瞭解是欣賞的預備,欣賞是瞭解的成熟。只就欣賞說,版本、來源以及作者的生平都是題外事,因為美感經驗全在欣賞形象本身,注意到這些問題,就是離開形象本身。但是就瞭解說,這些歷史的知識卻非常重要。例如要了解曹子建的《洛神賦》,就不能不知道他和甄后的關係;要欣賞陶淵明的《飲酒》詩,就不能不先考定原本中到底是“悠然望南山”還是“悠然見南山”。
瞭解和欣賞是互相補充的。未了解決不足以言欣賞,所以考據學是基本的功夫。但是隻瞭解而不能欣賞,則只是做到史學的功夫,卻沒有走進文藝的領域。一般富於考據癖的學者通常都不免犯兩種錯誤。第一種錯誤就是穿鑿附會。他們以為作者一字一畫都有來歷,於是拉史實來附會它。他們不知道藝術是創造的,雖然可以受史實的影響,卻不必完全受史實的支配。《紅樓夢》一部書有多少“考證”和“索隱”了它的主人究竟是納蘭成德,是清朝某個皇帝,還是曹雪芹自己了“紅學”家大半都忘記藝術生於創造的想象,不必實有其事。考據家的第二種錯誤在因考據而忘欣賞。他們既然把作品的史實考證出來之後,便以為能事已盡。而不進一步去玩味玩味。他們好比食品化學專家,把一席菜的來源、成分以及烹調方法研究得有條有理之後,便袖手旁觀,不肯染指。就我個人說呢,我是一個瞥餐漢,對於這般考據家的苦心孤詣雖是十二分的敬佩和感激,我自己卻不肯學他們那樣“斯文”,我以為最要緊的事還是伸著把菜取到口裡來咀嚼,領略領略它的滋味。
在考據學者們自己看,考據就是一種批評。但是一般人所謂批評,意義實不僅如此。所以我當初想望研究文學批評,而教師卻只對我講版本來源種種問題,我很驚訝,很失望。普通意義的批評究竟是什麼呢了這也並沒有定準,向來批評學者有派別的不同,所認識的批評的意義也不一致。我們把他們區分起來,可以得四大類。
第一類批評學者自居“導師”的地位。他們對於各種藝術先抱有一種理想而自己卻無能力把它實現於創作,於是拿這個理想來期望旁人。他們歡喜向創作家發號施令,說小說應該怎樣做,說詩要用音韻或是不要用音韻,說悲劇應該用偉大人物的材料,說文藝要含有道德的教訓,如此等類的教條不一而足。他們以為創作家只要遵守這些教條,就可以做出好作品來。坊間所流行的《詩學法程》、《小說作法》、《作文法》等等書籍的作者都屬於這一類。
第二類批評學者自居“法官”地位。“法官”要有“法”,所謂“法”便是“紀律”。這班人心中預存幾條紀律,然後以這些紀律來衡量一切作品,和它們相符合的就是美,違背它們的就是醜。這種“法官”式的批評家和上文所說的“導師”式的批評家常合在一起。他們最好的代表是歐洲假古典主義的批評家。“古典”是指古希臘和羅馬的名著,“古典主義”就是這些名著所表現的特殊風格,“假古典主義”就是要把這種特殊風格定為“紀律”讓創作家來模仿。處“導師”的地位,這派批評家向創作家發號施令說:“從古人的作品中我們抽繹出這幾條紀律,你要謹遵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