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說這話時,完全不是一個女人的口氣,更不是兩個多月前那個鳥語花香的純情少女了,她的口氣比春天西峰的房間裡還要陰冷。鐵徒手心中明白,泡泡不是在說大話,狠話,馬家幾代人盤根錯節,砍去樹枝容易,根卻不是一鍬兩鍬就可剜得了的。
“好,就這樣吧。”不等鐵徒手話音落下,泡泡隨意福了一福,扭頭揚長而去,鐵徒手一屁股跌坐在太師椅裡,好半天喘氣不勻。先前的軟語噥噥,仍舊餘音繞樑,忽然間,化為唇槍舌劍,先前的紅袖冉冉,仍舊賞心悅目,忽然間,化為巾幗戰袍。抬眼望,斯人遠去,空餘一地落紅。他慘然一笑,隨口吟出一闕詞兒來:
孤館愁幃,漏下宵除盡。淡淡煙光,疏影竹影中,鬼語唧噥。久作了昏沉沉,斷腸人夢。多管是受淒涼,苦海兒滿,泉路兒不通,但見那靠雲屏,殘燈欲滅,隔紗窗,斜月不明。我這裡覓聲音,總掀簾櫳,他那裡立空庭,露冷星寒,淚眼相迎。回首浮生,回首浮生,枉害了春花秋雨悲歡病,枉害了春花秋雨悲歡病。
鐵徒手獨自傷悲了一會兒,心中頗不是滋味,他想,他與泡泡主僕一場,知己一場,他是不忍心泡泡終身為奴才將她下嫁於人的,其中,雖頗多功利目的,還不至於因此情斷義絕吧。將心比心,他處世難,泡泡也難,都有一個由事不由人的不得已在的。於是,他的心緒又好了些,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他想,泡泡此時一定與他是同樣的一腔幽怨,無由訴說。於是,他便代她一吐情懷了。他以泡泡的口吻吟道:
夜深也,月涼涼,悽風陣陣,舊路兒還認得柳影牆根。我須索側身兒,把重門閃進。滿庭中梧飄落葉,苔冷蒼痕。見蕭郎掩紗窗,病在床頭,倚枕頻咳,一點燈昏。他為我竟作了斷腸人。怎奈我秋林下,鬼語啾啾苦墓門。苦壞了此時心,苦壞了此時心。願郎君早尋個山無窮水無盡,願郎君早尋個山無窮水無盡。
事情的進展出人意料的順利,我家輝煌百年的一刻來臨了。在我還小時,馬登月反覆給我說,我家老太太為了買馬正天的命,耗費了五馬車的銀子。後來,我問過許多年齡比馬登月大的人,他們離已逝的時間更近一些,而且,他們許多人的說法大致接近,於是,我便以,人都這樣說,事情就是這樣的,或者,少數服從多數,一定要相信群眾,這些原理,採信了多數人的說法,否決了馬登月的觀點。儘管他是我的爺爺。我愛我的爺爺,但,我更愛真理。我在大義滅親,相信別人,否定爺爺時,思維其實是相當明晰的,我知道,真理這玩意,有時候還真是掌握在少數人手中,你不服都不行的。蒼蠅蚊子成群結隊,是因為其力量弱小,虎豹豺狼獨往獨來,是因為有我就足夠了。當然,世間事很複雜,我們必須一事一議,切莫非此即彼,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反對,話說得滿一點,沒有關係,任何話不就是話嘛,真理也不過是一些話的堆積嘛,不過,具體做事時,切不可絕對,絕對害人,也害自己。我相信別人,摒棄馬登月的說法,是因為以我的性情愛好出發,別人說得更有趣兒。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前提:他們說的都是十萬兩銀子,只是運輸形式不同罷了。這很重要,十萬兩銀子是這條資訊的核心價值,如果在這方面有任何爭議,使用這條資訊時,都要慎之,又慎之的。我們都是嚴謹生活,嚴謹求真的人。難道不是麼?
青白鹽 三十二(5)
西峰的老人說,那個名叫泡泡的漂亮女人,揮手就是十萬兩銀子,買回了馬正天的一條命。交割銀子那天,馬家共僱傭了一百名挑夫,每名挑夫都是一身蔥白府綢衫褲,腰裡、頭頂纏一條紅綢帶。這些都是馬家統一提供的。一百人排成一字長蛇隊伍,走在最前面的是鑼鼓秧歌隊。秧歌是隴東地區特有的大秧歌,長袖如風,婀娜如柳,鑼鼓是威風鑼鼓,從古代軍樂中演化而來的,鏗鏘悲壯,動人魂魄。家丁手持各色武器,在隊伍前後遊動巡邏,一個個凶神惡煞,喝喊驅趕試圖靠近隊伍的人群。隊伍的最後面是泡泡,她沒有坐轎,而是騎了一匹高大白馬。那馬真叫個白,全身一根雜毛都沒有。她沒有穿旗袍,也沒有穿裙子,而是一身江湖俠女打扮。粉底藍花短襖,款款束縛酥胸,紅綢寬襠長褲,恰恰凸現臀圍,神情漠然,眼望高天,馬蹄得得,身姿顫顫。用西峰人常用的話說:搖了鈴了。意思是說,某人像打鈴那樣風頭健旺。那年月,女人的這種打扮,在大都市的洋人租借區或可偶爾一見,在偏僻封閉的西峰,簡直比精屁股女人邁步走在大街上還惹人眼目。何況,這是馬正天的女人,理應儀態一方,風化閨門的女人。馬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