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高尚,知識分子在皮袍下面有自己的“小”,應該向大眾學習;可是另一方面,他們也看到了勞苦大眾愚昧、麻木的一面,這又要求知識分子要負起對大眾進行思想啟蒙的任務。這兩者原本是結合在一起的,以文學形象而論,民眾道德高尚的一面體現在《一件小事》中車伕的身上,而民眾愚昧、麻木的一面則體現在阿Q的身上。可是到了後來,由於政黨力量的介入,民粹主義以文化政策的方式被確定,這時,知識分子與勞苦大眾之間的關係變得無比清晰——知識分子必須仰望大眾,口氣不容置疑,沒有任何的迴旋餘地。這其實是沒有分清個*利與政權需求之間的嚴格界限,政權需求已經嚴重越界,侵犯了私人的精神空間,尤其是知識分子思想自由的神聖權利。至此,“人的懺悔”轉換成了“懺悔的人”,詞序的顛倒意味著知識分子獨立人格和自主精神空間的徹底喪失,在“人的懺悔”階段,知識分子是以一個站立者的姿態在審視、反思,他們的頭顱是高昂的,脊樑是挺直的,雖然他們的判斷不夠清晰,但人格和精神都是獨立的,自主的;可在“懺悔的人”階段,知識分子是跪倒在勞苦大眾腳下的,他們的頭顱不得不低下,脊樑不得不彎曲,此時的他們是不能自主的,他們只能以跪倒的姿態懺悔自身的罪孽,同時謳歌“人民”的偉大。
其三,在政權結構內,民粹主義也經過一個從策略性表述到原則性規定的發展階段。中國共產黨早期的領導人幾乎全是知識分子,可以說,中國的共產主義運動最先是由知識分子發起的。可是,要把革命進行到底,就必須要依靠勞苦大眾,特別是廣大工人和農民的支援。為此,知識分子就得“走向民間”,向民眾宣傳革命。在發動民眾的初期,主要是知識分子影響大眾,如果沒有知識分子的宣傳,中國的勞苦大眾哪裡會懂得“無產階級革命”、“布林什維克”之類的政治術語?然而,為了消除勞苦大眾與共產黨組織之間的隔閡,知識分子不得不放下“身段”,在宣傳上強調“勞工神聖”,強調勞動人民“最崇高”,“最可愛”,“最具有革命性”。這些抬高民眾的說法在當時是一種手段,一種策略,可是,隨著革命隊伍的壯大,勞苦大眾出身的人在革命隊伍中的比例越來越大,勞苦大眾成了革命的主體力量,知識分子成了點綴。與之相對應,民眾的思維方式、接受水平、審美情趣甚至是生活方式——民眾話語——成了革命的主流語言,而知識分子話語則日益邊緣化。至此,最初的策略性表述被固定下來,成了政黨的原則性規定。在這個過程中,革命知識分子使用的手段也隨之轉換成了革命的目的。
策略轉化成了原則,手段轉化成了目的,乍一看有點不可思議,可是,在現實生活中,這種弄假成真的事實在太多了。許多人在讀書之初是要立志做學問的,可在學習的過程中不斷地考試,考來考去,學習的目的也就逐漸變成是為了考試,為了拿學位,為了評職稱。對今天的知識分子來說,學位、職稱、學銜不但是一種誘惑,有時分明就是一個個的門檻。跨越一個個的門檻成了治學的必經階段,這無可厚非。但是我們一定要警惕,不要讓自己的目標在手段處止步,也不要讓自己的人生原則在現實的策略性應對中迷失了方向。
讓我們再回到民粹主義的話題。民粹主義之所以在不同的發展階段、在俄中兩國都發生了悲劇性的轉換,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最根本的原因還在於知識分子獨立性的喪失。對人文知識分子來說,精神獨立和人格獨立既是他們最寶貴的人生品格,也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知識分子的獨立思考、自主判斷和自由言說是他們對社會最重要的貢獻。有了這些,他們足可以挺直脊樑,高昂頭顱,無愧天地,根本用不著自責,更用不著靠抬高別人、貶低自己來“贖罪”;可是,如果喪失了這種獨立性,他們即使低頭懺悔,即使受苦受難,也無法拯救自己——悲劇在喪失獨立性的那一刻就已註定。這,或許就是民粹主義悲劇之路給我們的最重要的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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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段柔軟的自由(1)
――讀錢滿素《美國自由主義的歷史變遷》
最近幾年,談論自由主義的文章和書籍不少,不過很多都是從政治理論的視角來闡述的。錢滿素的《美國自由主義的歷史變遷》一書則從歷史的視角切入,透過美國的具體歷史實踐來考察自由主義的確立和成長過程,為人們更深入地理解自由主義提供了一份鮮活的標本。正因如此,這本書才有特別的意義:這除了能讓人從學理上領會自由主義的思想魅力外,還能讓人看到自由主義在實踐層面上的適應性和靈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