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懷遠康濟神舟、循流安逸通濟神舟那樣的、有望給中國古代造船業帶來革命性影響的遊艇,最終還是沒有能夠打造出來,僅在想象中漂浮了一會兒……漂浮了一會兒……很快就沉沒了。最後,在李漁動身啟程前一天的下午,他不得不老老實實去杭州北關門碼頭僱了一艘客船,才得以順利到達南京。
客船終於停靠在了脂香粉膩的市河南岸。這一天是舊曆康熙元年九月二十二日的傍晚。儘管距生靈塗炭、社稷蒙羞的甲申事變不到二十年,但有道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秦淮河沿岸作為國家身體上的一道傷痕,敷上滿清當局勤政、愛民、永不加賦的創可貼之後,沒過多久就神奇地痊癒了。秦淮河兩岸的歌樓妓館不但早已恢復了當年的規模氣象,其繁榮程度和勃勃生機由於受益於逐漸好轉的生產力的推動,甚至還大有超越前朝之勢。當時天色已經微暗,江楓如火,霜氣漸重。奴僕們在秋風暮色裡匆匆奔走,吆喝聲此起彼伏,船上船下忙碌不停。八輛臨時僱用的大車,沿著寬闊的碼頭一溜兒擺開。由於人手不夠,車伕們在得到主人多給的賞錢後,也爭先恐後紛紛加入了搬運者的隊伍。四下圍攏來看熱鬧的當地居民看來一定是大飽眼福,因為他們很快就發現,正從船艙裡搬下來的數不清的大件行李中,除了成箱成櫃的圖書、古玩、字畫、花鳥盆景外,還夾雜著許多稀奇古怪的、叫不出名子來的新奇玩藝:比如一張帶有抽屜與隔板的檀木條几,十幾只設計成矮櫃樣式、必須開啟面板才能識其廬山真面目的精緻便桶,一件件自制的外形別緻、機關靈巧的箱籠篋笥,以及無數結構複雜、一生從沒見識過的櫥櫃、床具、燈臺和靠榻。顯然,他們的好奇心在受到充分的引誘與剌激後,很快開始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一邊指指點點,一邊相互熱烈地議論起來。
家住朱雀橋邊的世族子弟王老爹與他的親家、烏衣巷口的謝大舉人作為當地士紳階層的領袖,一直被認為是見過大世面、有著遠較常人敏銳的目光、且見解不凡的人。但這次他們卻像是老革命碰上了新問題,有些吃不大準了。雖然在經過細心的觀察與判斷後,兩人幾乎一致傾向於認為:正在船頭滿頭大汗指揮搬運的這位穿著醬紫色綢袍、身材矮胖、面色和藹的主人,必定是個大有來頭的傢伙。但假如你追問一句到底是什麼樣的來頭,一時又沒有誰能說得上來。以他們的經驗、眼力以及對世事的洞察,這還真是從來沒見過的事情。你說他是當官的,聽不出絲毫官腔;說是文人,舉止卻又帶著幾分世俗氣息。從行李家眷上來推斷,那就更讓人有莫測高深之感了。要說是個會過日子的鄉下土財主,又何以擁有這萬卷詩書? 要說是個卸職歸田的將軍或朝中退養的大佬,又怎麼會一手拿著沈石田①的山水摺扇,另一隻手中卻拎了一隻模樣古怪的馬桶? 。。
笠翁在南京(3)
有意思的是,這篇過時新聞要向公眾報道的重點,大概也正在於此吧! 在我的印象中,既使誰有耐心把中國文學史上的著名人物都開列在一張長長的名單上,要找出這樣另類、悖逆時尚的個案,恐怕也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情。說真的,如果有人打算確認他的世俗身份,我無法想象該使用怎樣的稱呼才能略為準確地加以形容:清代初期著名的文學家和藝術家?中國戲劇理論的集大成者?作家?詩人?劇團老闆兼藝術總監?出版商?發明家?還是園藝師?廚子?頗具經濟頭腦的墨客?打秋豐的老手?落魄才子?色鬼?酒徒?戲迷?
從後來的研究成果來看,這位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落魄文人,身世坎坷,才幹出眾,老謀深算,自得其樂。他在藝術上的天才現在已經隨著他車載斗量的小說、劇本和評論的無數次重版、譯成外文而名揚天下,受到應有的評價與讚賞,而對於他在生活、家庭、匠心技藝、料理日常事務等方面顯示出的傑出才能,一直以來卻沒多少人知道。而事實上,他在這些方面取得的成就,如果用“絲毫不亞於前者”這樣來形容還屬謙虛的,甚至可稱為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三百五十年前,當這樣的形象突然出現在一向熱衷仕途紅塵、自命清高、信奉君子恥言利古訓的中國古代知識分子長廊中時,在當時的社會將引起怎樣的轟動和廣泛爭議。懂得了這一點,回過頭來再看他死後整個知識精英階層對他的攻訐與不屑一顧,包括“名教罪人”這樣的辱罵,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李漁選擇南京作為自己中年以後的定居之所,雖說更多地出自旅遊者的一見鍾情,以及當時某種複雜的情勢所迫,但如果認真尋究起來,感情上多少還是可以找到一點痕跡和淵源的。透過原始文獻可以得知,此人祖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