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我並沒有說出來。我只是一聲不響地看著滿地的狼籍。
“怎麼了?我這樣子嚇著你了?”於陽走了過來,用他畫著根根手骨的手來摸我的臉。
我躲開他的手--被這樣的手摸著就和被死人摸著差不多吧--依然低著頭,這時我想告訴他我看見朋友的母親了。
白天,我受一個熟人的邀請,參加一個新文化館的開張剪綵典禮。這家新的文化館和別的沒什麼不同,因此還沒開張就顯示出老氣來。它的典禮也和別的什麼店鋪的開張沒什麼不同。剪綵,放鞭炮。鞭炮響過後,鋪著青花磚的地面上,滿是破碎的小紅紙屑。縷縷青煙從這些紙屑上升起來,瀰漫了店前的一片空氣。充滿喜氣裝修考究的大門,圍觀的人們,和這些人發出的掌起,都裹在了淡淡的青煙裡。走出文化館的時候,我看見朋友的母親也在人群裡。我向她走了過去,跟她問好。她愣了愣才認出了我。
“啊!是華春?我都不敢認了……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兒了?”老婦人打量我半天才發出這樣的驚歎。
“啊……我是瘦了。”我這樣說著,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臉頰。突出的顴骨幾乎硌疼了我同樣瘦削的手掌。我不由驚恐萬分,彷彿我那粉紅黛綠的容顏已逝水流年般地消逝貽盡了。
“不只是瘦了,最主要的是,孩子,你臉上的神情表明你還在下沉啊,……那個小說的稿子你看了嗎?”
我不由得慚愧起來。“我看過一點,近來心情不太好就沒有看。”我說。事實上被朋友視為珍貴的物品而指名留給我的小說稿,我只看了一句話,其它的我根本翻也沒有翻。
“那孩子在死之前什麼話也沒留下,單單在稿紙上留下話來指明稿子的去處,可真是痴心啊。”
朋友母親的話,語氣雖然和藹,我卻覺出因受到責備而感到的不安。
“我最近要到鄉下去,再找找資料,然後把小說續下去。”我說。
老婦人果然現出高興的神情來。“那就儘快行動起來吧,不是為了別人,就是為了你自己也該行動了。孩子,不能總沉浸在消沉中頹喪個沒完沒了啊。誰讓咱們攤上這些不幸的事了呢。死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還得活下去啊,我老太婆都挺過來了,你還有什麼挺不過來的?你的日子還長著呢。”老婦人這樣開朗地說。我們又說了幾句話才互相告別了。老婦人顯然已擺脫了女兒的死帶給她的悲苦情緒。她臉上的神情已經平和寧靜了。我實在不能不嫉妒她。
序章(3)
可是要把這些告訴於陽,於陽是不會理解的吧?我一邊躲著於陽向我摸過來的手,一邊不由自主地想起大街上看到的情景:大街上,零星地散落著的鞭炮的小紅紙屑,被風吹著打著漩在我身前喧鬧著跑過去了……到處都是這樣的小紅紙屑。正月十五快到了;我呆呆地看著街上的行人和街景,想從節日熱鬧的氣氛裡找出一點生機勃勃的感覺來,然而,我感到的是這些節日的歡樂同與我漠不相識的行人一樣和我的關係僅僅是擦肩而過。我無法從它們的身上找到我快樂的希望來,……於陽和我的關係何嘗不是呢?
因此在躲過於陽的手後,我說了一句毫無意義的話:“快過元宵節了,”
於陽呆了呆,然後哈哈大笑起來說:“啊,寶貝兒,你在渴望過普通人的生活啊,什麼原因讓你這麼重視起這個惡俗的節日了?你想湊這個熱鬧嗎?那我們現在就來吧。”他說著就用畫滿骨頭的雙臂抱住了我。我想拒絕這樣一具讓人恐懼的身體,但最後我卻接受了它,而且漸漸變得和吸了毒的於陽一樣瘋狂。
嘰嘰喳喳的肉體的喧鬧過後,我體內的空虛卻在那時無可制止地膨脹起來。然而身邊的於陽已經發出了不均勻的鼾聲。於陽一離開我,立即轉身睡著了。聽著那鼾聲,我意識到我的悲苦空虛只能我一個人去承受了。
床邊的馬蹄表,卡嚓!卡嚓!!卡嚓!!!在死寂空曠的室內巨大地震著,卻震不出一點活泛的漣漪。室內的空氣,死亡一般地凝固了,一大塊一大塊地滯在空中。
痛苦的呻吟,模糊不清的囈語聲,從昏睡著的於陽嘴裡不時地逸出來,留在凝固的空氣裡。這囈語與他身上的圖畫一樣,作為一種象徵隱喻的也是一種無奈與絕望吧?他的夢境想必也是不安而悲慘的吧?這囈語又激起我體內不安的浪花。它伴著床邊馬蹄表的卡卡聲越湧越大,最終化成悲苦無望的巨浪溢滿了我的身體,並且就要衝破我的身體,像受擠壓的果凍從裂口裡冒出來一樣,從我周身的汗毛孔裡擠出,準備和死亡的空氣結成密不可分的聯盟。我的呼吸變得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