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在座的書記中,只有陳丕顯一人還能自由地在北京大街上走走。因為上半年,直至會議之前,他都在養病,有幸避免了“資反路線”的“錯誤”。上海目前正集中攻擊曹荻秋、魏文伯。魏文伯坐在席間喝著悶酒,看得出日子不好過。
“阿丕!”陳毅突然以責備的口吻說,“你養你的病嘛,來開什麼會呀!常言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嘛!”
“你問她!”陳丕顯向夫人一指。
“老總,葉群親自打的電話,正巧是我接的。”謝志誠說,“葉群在電話裡說:‘陳書記能不能來開會?中央怕他跟不上呀,能不能來呀?可以帶醫生、護士來京,再說,北京也有名醫。’哎,說是商量,比下命令還嚴肅,老陳能不來嗎?”
“哼!”陳毅臉上堆起怒容。
“是呀,”陳丕顯接著說,“昨天,江青請我去吃飯,她說呀,看樣子魏文伯不行了,造反派對曹荻秋也不滿意,我希望你出來。我說:‘如果需要,我可以幫助曹荻秋,他還是主管工作,我做些調查研究。’江青火了:‘你何必躲在幕後?!大膽出來幹嘛!我和春橋作你的顧問’。我說,‘哎喲,你們兩位作顧問太大了,我主要還是身體吃不消’。談話不歡而散。誰想出門就碰上戚本禹,他主動上門來拉拉我的手說:‘身體怎麼樣?’我還是說吃不消。戚本禹兩眼一瞪,兇聲惡氣地說:‘那不行!第一書記都要殺上第一線!’”
“陳老總!”江渭清憋不住了,“我從運動開始到今天,始終沒想透過,我對這場運動確實有牴觸!”
“我記得六二年北戴河會議上你向主席提過:再不能搞這樣大的運動了(指大躍進),我們受不起折騰了!
“當時毛主席說,你的意見對,今後要慎重。現在怎麼又……唉!搞大運動,一窩蜂,根本不能實事求是嘛!都是先有框框,先有結論:‘走資派’!扣上頂高帽子再找材料。
“不算戰爭年代,我在江蘇工作17年了。17年間,我就撤過一個縣委書記,因為他死官僚主義,省裡撥給他的糧食他不要,全縣餓死4萬人。現在可好!從省到地市委,到縣委,‘洪洞縣裡沒有一個好人’了,我保不了他們,連我自己也保不住了!這樣搞法,怎麼行嘛!叫我怎麼理解,怎麼得力嘛!”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江渭清眼圈潮潤,聲音也有些嘶啞了。為了鎮定情緒,他往嘴裡塞了支菸,發顫的手,劃一根火柴,斷了;再劃一根,又斷了;劃到第三根,才把煙點燃。
陳毅早已注意到,一向爽朗瀟灑的葉飛今天幾乎沒開口。陳毅心裡一陣痛楚,這是一員虎將啊!黃橋決戰,他為開闢蘇北根據地建立了特殊功勳;解放以後,他在福建擔任第一書記,為爭取祖國早日統一,做了大量工作。今天竟被輪番批鬥,而且是中央文革直接授意的!“罪狀”是葉飛本人是華僑;國外反動報紙對他有“邀請前往自由世界,共操反共大業”的文章。真是豈有此理!
李葆華還是中學生時,陳毅去他父親李大釗那裡請示工作時就認識了他。60年代初期,他受命於危難之中,到餓死人最多的安徽省擔任第一書記。他走遍了安徽農村,及時大膽地採取了“三自一包”的措施,基本安定了全省的局面,至今皖北農村還有“李青天”的尊稱。現在卻被造反派視為推行修正主義路線的走資派。難道非要老百姓都去逃荒、要飯、等國家救濟,這才是社會主義?!
為人耿直正派的江華是被用擔架抬上飛機,來北京開會的。他重病在身,原本魁梧的身體,如今骨瘦如柴。就這樣,造反派依然在病房裡批鬥他。是總理催促他立即返滬住院,並以辦公廳正式檔案通知造反派,不準干擾江華的治療。然而,造反派能令行禁止嗎?陳毅十分擔心。
還有曹荻秋、魏文伯、譚啟龍,他們都是革命幾十年的老同志,老黨員了,怎麼能統統往死裡整呢?
陳毅思前想後,百感交集。見大家也無心吃飯,便端起酒杯說:“困難,我們都見過,要說困難,長征不困難?三年游擊戰爭不困難?建國初期要米沒米,要煤沒煤,頭上飛機炸,下面不法投機商起鬨搗亂,怎麼不困難呢?困難!沒有困難,還要我們這些共產黨員幹什麼?我還是那句老話:無論多困難,都要堅持原則,堅持鬥爭,不能當牆頭蒿草,哪邊風大,就跟哪邊跑!”
這些道理並不深奧,在座的諸位也都會說。但是,話從陳毅嘴裡說出,就像當年聽到他的戰鬥命令一樣,一種堅定的、必勝的、甚至是神聖的信念油然而生。大家屏住氣,認真聆聽老首長的臨別贈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