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父親的最後一面。16
一九四九年六月一日,穿著一身戎裝的國軍張曾澤,匆匆辭別父母,然後
全速奔向碼頭,跟他的部隊搭上﹁臺北輪﹂。張曾澤清清楚楚記得,上船那
天,正是一九四九年的端午節。
那也是詩人管管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日子,一九四九年的端午節。十九
歲,他在青島。管管有首詩,很多臺灣的中學生都會背:
荷
那裡曾經一湖一湖的泥土
你是指這一地一地的荷花
現在又是一間一間的沼澤了
你是指這一池一池的樓房
是一池一池的樓房嗎
非也,卻是一屋一屋的荷花了
很多高中教師,試圖解析這詩,總是說,這詩啊,寫的是﹁滄海變桑田﹂
的感慨。
那當然是的,但是,如果你知道什麼叫做一九四九,如果你知道,一九四九端午節那天發生了什麼事情,你讀這首詩的時候,大概會猜到,管管這個用
心寫詩、用身體演戲、用手畫畫的現代文人,在﹁荷﹂裡頭,藏著很深、很痛
的東西。
那一天,十九歲的、鄉下種田的管管,發生了什麼事?
我約了管管,說,﹁來,來跟我說那一天的事。﹂
我們在臺北貴陽街的軍史館見了面。他還是那個樣子:八十歲的高大男
子,長髮扎著馬尾,揹著一個學生的書包,講話聲音宏亮,手勢和臉上表情的
真切、用語遣字的生動,不管他在說什麼,都會使你聚精會神地盯著他看,認
真地聽,就怕錯過了一個字。
我們坐在軍史館裡八二三炮戰的一個互動式的模擬戰場上,他靠在一管模
擬山炮旁,我盤腿坐在一堆防禦沙包上,我們面對面。他說得激動時,身體就
動,一動,那管山炮就﹁碰﹂的一聲,開炮了,把我們都嚇一跳。他就把身體
稍稍挪開,繼續說,但是過一會兒,又﹁碰﹂的一聲炮響——他又激動了。
我們的談話,就在那﹁炮聲﹂中進行。
16
管管你不要哭
龍:管管你山東青島的家裡本來是做什麼的?
管: 父親是賣饅頭的,對,賣饅頭??那時豆腐已經不賣了。
龍:說說被抓兵的經過。
管: 我們那個村落叫田家村,在青島的東邊,現在已經變成青島市的一部分了。有一天,突然有人叫﹁抓兵來了!﹂
我媽叫我快跑。她給我做好了一個餅子,就貼到那個大鐵鍋的那個餅子,就是豌豆麵、玉米麵等等和起來,加上一點弄黏稠的餅,還是熱的咧。我包在一個洗臉的毛巾裡面,束在腰裡,就跑了。
那天跑出去二十多個人。村的東北角就是山,我經常出去砍柴最常去那個山。
我這一生十九歲離開家,替我父親母親效勞報恩哪,最後兩年就是去砍
柴。
龍:家裡很窮?
管: 窮得沒糧食吃。逃到山上去以後,年輕的我就把那個餅給吃了,突然
﹁砰﹂一槍打過來,大家都四竄而逃。這一跑我們就四個人躲在一塊麥地
了,也不敢起來。
我肚子餓了不敢進村去啊,所以我們就從中午躲在麥地裡邊一直躲到晚
上。為了決定在哪個麥地裡面睡,我們還發生爭執。我說不能在很深的麥
地裡面睡,因為晚上他們要搜,一定會搜深的麥地。我們就睡到小路邊
隙。鄉間小路下過雨都是窄窄的不是平坦的,推車兩邊踩著這樣走動啊。
後來肚子餓,就去找什麼豌豆蒂,吃不過兩三口吧,山上﹁砰﹂又一槍,
這一槍打的話我們又跑,這次我們跑到很深很深的一個麥地裡去。並排地
躺下來,一、二、三、四,並排躺,距離有個三四步吧。我就在搓麥子
吃,不知道吃了幾口吧,我就看到一個大腳丫,來了。
我想,﹁完了。﹂我記得這個人,一口大白牙,是個游擊隊出身。
我們四個人都抓到了。然後就被帶到一個村莊叫蛤蟆市。住在一個農家的
天井裡邊,我就對他們說,你們把我們抓來讓我們給你們挑東西——其實
我心裡知道,被抓來做挑夫是不可能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