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海的老宅子。當時家裡並不富裕,但為了祖上的榮譽和自身的體面,傳送的時候還是請了京城有名的槓房,用了全套的執事燒活。次年,當家大爺做主,賣房子賣地分了家。因為哥哥們照顧兩位高壽的母親,老祖分得的錢並不很多。怹用自己的一小部分家產在宣武門內買了一座帶九間房的坎宅巽門的小院子——坐北朝南,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倒座房兩間,金柱大門穩坐東南角,沒了祖輩的奢侈和排場,勤勤儉儉小門小戶地一住就是半個多世紀。老祖一輩子不變的愛好就是丹青皮黃外加美食,向晚輩傳授業術成了怹的一美差。怹年輕的時候就愛喝酒,歲數一大,酒量也出溜下來了,晚年的時候常常在酒後痛哭流涕地帶著京韻唸叨著祖上無德自己也無德之類的話。
金兆楓在小學和中學時各跳了一級,他中學期間寫的散文經常被登上作文報,尤其古漢語更是勝人一籌。老師和長輩們的誇獎時常讓他飄飄然地認為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也不過如此。他堅定地認為自己是要寫大作品的人,能在比曹禺寫《雷雨》更年輕的時候就能夠寫出超越前人的大作品。他1980年十六歲就上了中國人大。1981年初寒假的一天晚上,老祖讓人把正在與同學聚會的金兆楓叫回家,與曾孫羅囉嗦嗦地敘了好久好久,前言不搭後語的。最後,老祖把自己玩了一輩子的京胡放到了金兆楓的手裡,“這玩意兒打小兒就跟著我,真是親呦,還是名家做的哪。當年哪,楊寶森上咱家裡頭唱堂會就是我用這把胡琴兒給伴的。得了,給你吧,別弄壞嘍。對了,那個,後海的房子也不知道什麼樣了,我是在那兒落的地呀。沒事兒勞您駕,替我去瞅瞅吧。天兒挺晚的了,安了吧!”第二天,殘燈火滅,老祖在睡夢中告別了久已若即若離的生命,踏上西方正路,駕返瑤池了——享年九十九歲。老祖信佛,怹曾對孫媳和曾孫孃兒倆說過:“咱們家裡的人真親哪,從來沒有過分心離德的事。咱們下輩子一準兒還能投生在一個大家裡,要真那樣兒,我給你們當小的。”老祖後來被安葬在昌平的公墓,與怹家祖上的圓寢僅距數里。
老祖歿了以後,家裡現在只有住在正房東屋的爺爺、正房西屋的老媽和兩間西廂房裡的姐姐了。金兆楓住在兩間已經打通的東廂房裡,裡間是臥室,外間是書房。爺爺輩兒的親戚已經基本沒有人在了,偶爾還有叔伯輩兒的男女們來家裡串門子。
爺爺是在老祖買下這所房子的次年結的婚,當時是1930年。苦命的奶奶在解放不久就撒手人寰了,沒能實現親手撫養金家第三代男丁的夙願。怹有五個孩子,二男三女。大伯是老大,金兆楓的爸爸行三。大伯結婚以後就分出去過了,三個姑姑嫁人後也都隨了婆家。隨著孩子們一個個地娶妻嫁漢,最後,老祖留下的院子裡只剩下了爺爺和自己的小兒子一家人。文革時期,剛直的小兒子沒有了,這讓老人痛苦了整個後半生。老人也效仿先人教育後代的方法,把畢生的能耐全部傳授給了金兆楓——金家第三代傳人裡唯一的男人。爺爺和老祖一樣,身體高高的,不健壯但卻很健康,最多偶爾有個小病小災兒的,是長壽的命。但到了2000年,心靈腦快的的爺爺卻奇怪地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無憂無慮地熬過五年之後,神態平和地閉著眼找自己的先人去了。
第一章風花雪月 (3)我家的悲歡
現而今,老媽也是七十的人了,辛勤了一輩子,孝順了一輩子,也賢慧了一輩子,她繼承了滿族女人所有的美德,含蓄溫良有教養,也繼承了老貴族後代特有的姣好肌膚。在金家的這小五十年裡,守寡倒有將近四十年。每天都是笑臉向人,任是多苦多難多受罪,也沒在明裡暗裡的抱怨過。她愛自己聰明英俊勤快坦誠的男人,男人也深深地愛著她。文革一開始,家裡就受到了特別大的衝擊,在大學教書的男人因為言論與當時的政治形勢極不合拍而被說成是反對社會主義,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比輪番批鬥飽嘗軍用皮帶更難忍受的是那些生人熟人們沒有一絲人味兒的惡意侮辱和謾罵——男人的精神崩潰了,天生恐水的他抱著城磚,在月亮冷漠的注視下義無反顧地跳下了護城河。人們清晨發現了男人的屍體。他的眼睛還平靜地睜著。她抱著他,像野獸一樣悲壯地哭著嚎著——她罵男人太狠心,自己圖清靜卻害她守上了不該守的沒有盡頭的青春寡;她哭這社會不公道,好人冤死了可壞人還活得好好的;她哭這社會沒好人,怎麼都跟瘋狗烏眼兒雞一樣紅著眼睛黑著心地去害人!結果,罪加一等,她被勒令每天定時去革委會報到,並擁有了一個新的稱呼:畏罪自殺反革命分子的家屬。她不止一次地想到死,可她一死,老人孩子就難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