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會大為震驚。她立即充分活動起來,像一條大蟒似的爬來爬去。使她惱火的是光!她一邊醒來,一邊詛咒太陽,詛咒現實中炫目的強光。房間必須是黑洞洞的,點燃蠟燭,緊閉窗戶,防止街上的嘈雜聲滲透到房間裡來。她裸露著四處轉悠,嘴角叼著一支香菸。她的梳妝打扮是她十分偏愛的事情;就是穿一件浴衣,她也要在此之前留意去照料上千個瑣碎的細節。她就像一個田徑運動員,準備參加當天了不起的比賽專案。從她專心致志研究的頭髮根,到她的腳趾甲的形狀和長度,她身上的每一個部分,都在她坐下來吃早飯以前被徹底檢查過。儘管我說她像田徑運動員,但是在臉上,她更像一個機械師為一次試飛而徹底檢修一架高速飛機。一旦她穿上連衣裙,她就開始工作,開始飛行,這飛行也許最終會在伊爾庫茨克或德黑蘭告終。她在早餐時將裝下足夠的燃料,來維持整個旅行。早餐是一件漫長的事情:這是她閒混閒蕩一天中的惟一儀式。它確實長得令人惱怒。人們很想知道,她是否還起飛;人們很想知道,她是否忘記了她發誓要每天完成的偉大使命。也許她正夢見她的旅程,或者,也許她根本沒有做夢,而只是規定時間來進行她神奇機器的工作過程,以便一旦幹起來,便不回頭。她在當天的這個時刻非常沉著鎮靜,她就像空中的大鳥,棲息在山崖上,神情恍惚地俯瞰底下的地面。她不是從餐桌上猛撲到她的食物上。不,是從凌晨的高山之巔,她威嚴地慢慢起飛,使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同馬達有節奏的震動相一致。她面前有著所有空間,她反覆無常地確定方向。要不是因為她的身體有著土星般的重量,她的翅膀有著異常的長度,她幾乎可以說是自由的形象。無論她姿勢如何,人們都會感覺到驅使她每天飛行的恐怖。她既順從命運,又發狂地想要征服命運。她從高山之巔起飛,高高翱翔,如同在喜瑪拉雅山的某個山峰之上盤旋;她似乎總是想飛到某個未知的地區,如果一切順利,她會永遠消失在這個地區裡。每天早晨,她似乎都帶著這絕望的、最後一分鐘的希望翱翔;她鎮靜、莊嚴地告別,就像一個準備進入墳墓的人。她從來不在飛行區域周圍轉圈;從來不回頭看一眼那些她正拋棄的人。她不留下最少一點兒個性;她將她的所有全部帶到空中。只要是能證明她的存在事實的任何一點點證據。她甚至沒有留下一聲嘆息、一片腳趾甲。一個乾乾淨淨的退場,就像魔鬼本人為了他自己的理由會退走的那樣。人們手上留下了大空白。人們被拋棄,而且不僅被拋棄,還被背叛,非人地背叛。人們不想留住她,也不想叫她回來;人們嘴上帶著詛咒,帶著使整個白天昏天黑地的黑色仇恨。後來人們在城市裡到處奔走,慢慢地,以徒步行走的方式,像小蟲爬行一般,收集著關於她的壯觀飛行的謠言;她被看見繞過某一點,不知為什麼這裡下沉一下,那裡下沉一下,在別的地方,她還失去控制,像彗星一樣,一閃而過,在空中寫下煙的字母,等等,等等。她所做的一切都像謎一般,令人惱火,顯然是漫無目的地做出來的。這就像從另一維空間的角度,對人類生活、對螞蟻般的人的行為作出的象徵性、反諷性的評註。
在她起飛的時間和她回來的時間之間,我過著一種純種鳥的生活。消逝的不是一種永恆,因為在某種程度上,永恆同和平、同勝利有關,這是一種人為的東西,掙來的東西:不,我經歷了一種幕間休息,在其中,每一根頭髮都變白,一直白到頭髮根;在其中,每一毫米的面板都在發癢、發熱,直至整個身體變成了一種會行走的疼痛。我看見自己已坐在黑暗中的桌子前,手腳變得碩大無朋,好像像皮病正在飛快地侵蝕我。我聽到血液湧向大腦,像喜瑪拉雅山的魔鬼用大錘敲打耳鼓;我甚至聽到她在伊爾庫茨克拍擊她的巨大翅膀,我知道她正在不斷推進,越來越遠,越來越無法追尋。房間裡如此安靜,如此可怕地一無所有,以致我尖叫嚎叫,就為了弄出點兒聲音,弄出點兒人的聲音來。我設法從桌旁站起來,但是我的腳太沉重,我的手變得就像不勻稱的犀牛腳一樣。我的身體變得越沉重,房間裡的大氣就越輕;我要伸展,伸展,直至我使房間充滿著一大片固態的膠粘物。就是牆上的縫隙我也要填補起來,我將像寄生植物一樣長滿牆壁,蔓延,蔓延,直至整個房子都成了一大堆難以描述的肉、毛髮、指甲。我知道這是死亡,但是我無力消除對它的知識,也無力殺死知道它的人。我的某個小分子是活著的,某一點意識尚存,就像無法行走的屍體的膨脹,這生命的火花變得越來越清晰,在我體內像寶石的寒光一般發出閃爍。它照亮了整個膠粘的糊狀體,以致我就像一個拿著火把的潛水員,在一隻死亡的海洋怪獸的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