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比較抽象的字眼,對前面“密密層層”實實在在的東西產生了對比和襯托的作用,使“孤島”的意象凸出,我們的注意力被這個意象吸引,一點也不覺得“荒涼”抽象。前面這種一筆一筆把線條輪廓描下來的寫法,稱為“白描”。白描是描寫的基本手法之一。
還有一種重要的手法是比喻。作者要描寫一種情狀,為了使你知道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狀,拿另外一種情狀來比一下。白描是隻描寫一件東西,是“單式”的描寫,比喻是同時描寫兩件東西,使它們互相輝映,互相襯托,互相形容,在某一點上合而為一,是“雙料”的描寫,“複式”描寫。說男孩臉上的線條“峻薄”,就有比喻的意思,這是說臉上骨多肉少,像石多土少的高山。這個比喻用得並不明顯。有些例子更清楚:“每朵花都要像出嫁的新娘那樣裝扮得整整齊齊。”“深秋傍晚,風很急勁,弦似的走動在草葉上,發出一片瑟瑟之聲。”“樟木箱又深又沉,像一個渾沌黝黑初生的宇宙。”“我像驢子馱黃金一樣負起我的責任。”“像大江入海,他走了。”這種明顯的比喻就叫“明喻”。
語文功能(4)
明喻是“甲像乙一樣”,如果不說“甲”——不說“被喻之物”,只把“乙”說出來,那是“暗喻”。暗喻說出一半,藏下一半,但是,由於讀者和作者雙方的默契,那藏起來的部分可以意會。“引狼入室”並不是說狼,“天涯何處無芳草”也不是說草,溫習一下常用的成語,就知暗喻的用處真大;花天酒地的“花”,雲遊四海的“雲”,風行一時的“風”,一線生機的“線”,人慾橫流的“流”,專攻文學的“攻”,醉心音樂的“醉”,滔滔不絕的“滔滔”,心潮洶湧的“洶湧”……這些都是暗喻。用得久了,編字典的人就加寫一條,說“攻”字經過引申,當“研究”用,“醉”字經過引申,當“專注入迷”用。其實它們本來都是比喻啊!
在作家筆下,記錄、論斷、描寫,並不截然分立。三者經常綜合成一體。除非作家故意實驗,他們也沒有理由限定語文只許發生一種功能。但是,只要作家願意,只要作家認為必要,他確能分開黃豆黑豆,山羊綿羊,在作家筆下,這三大種功能的綜合,是有意的,是經過設計的,並不是因為失去控制出現了混亂。只有能夠寫純粹的記敘(或純粹的議論,或純粹的描寫),才會把語文的記錄功能(或論斷功能,或描寫功能)認識得清清楚楚,發揮得淋漓盡致;只有真正掌握了這三者,加以綜合,才真正掌握了語文。
意 象(1)
“文學”有廣義狹義之說。狹義的文學限於用語文表達思想情感。但狹義的文學還有一更狹小的核心,那就是表達心思意念要出之以“意象”,文學作家所寫的乃是意象。認識這個核心,才真正認識文學。作家必須能產生意象並寫出意象。
意象又是什麼?這個術語很難解釋。它愈難解釋,愈有人要解釋它,因此它不止有一個定義。沒有一個定義能使所有的人(尤其是學習寫作的人)滿意。有人說,如果你懂什麼是意象,不需要別人解釋;如果你不懂,別人的解釋是枉然。這話說對了一半。另一半是:我們由不懂到懂,有一個過程。所有的解釋也許都難使人立刻豁然貫通,但是一定可以幫助我們過渡。各家對“意象”的註解都有“助解”之功。見過高手下圍棋嗎?有時候,你看見他隨手在空曠的地方擺下一子,簡直毫無用處,但是走著走著,雙方鏖戰到起初落子的地方,那顆“閒子”如畫龍點睛,奠定大局。對於追求“什麼是意象”的人而言,意象的定義也許就是這顆棋子。
這個“意象”從翻譯而來,專家多就原文下手解釋,現在從中文著眼試試看。意象是“意中之象,象中有意”,八個字中有兩個“意”字,這兩個意字的意思不同。先說“意中之象”的“意”,這個“意”就是“意中人”的那個“意”。意中人藏在心意之中,未必實有其人,或者雖有其人,其人對我只有精神上的意義,只是心靈的供奉。當其人在我意中時,我能清晰地看見、聽見、聞見氣息。那是一種逼真的幻覺。在這幻覺中,我只有渾然的直覺,放棄分析,放棄判斷,放棄驗證。在如此這般的“意”中,有一個“象”,這個“象”是具體的樣相。如果你占卦問卜,卦上有“爻”,卜師憑“爻象”斷吉凶。他說:“火克金,破財之象”。“火克金”是烈火熔化了金塊,這是一個“象”,在如此這般中的一個“象”中又含有“意”,即意味著破財。“象”常如夢境般的恍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但此象中所含的“意”卻能清楚領略。
此種“意象”,確為相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