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把全身的力都押在那隻手上,猛力往上一頂,突然,她看見了一線天。天極小,小得像針眼,從針眼裡望出去,她看見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女人只穿了一件褲衩,胸前一顫一顫地墜著兩個裹滿了灰泥的圓球。
“媽,媽!”
小達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小登說不出話來,小達是兩個人共同的聲音。小達喊了很久,小達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難受啊,姐。”小達沉默了,彷彿知道了自己的無望。
“天爺,小,小達在這底下。來,來人啊!”那是母親的呼叫。母親那天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像是母親,母親的聲音更像是一股脫離了母親的身體自行其是的氣流,在空氣中犀利地橫衝直撞,將一切攔截它的東西切割成碎片。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那一線天空消失了,大約是有人趴在地上聽。
“在這,這裡。”小達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
接著是母親狼一樣的咆哮喘息聲,小登猜想是母親在扒土。
“大姐,沒用,孩子是壓在一塊水泥板底下的,只能拿傢伙撬,刨是刨不開的。”
又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有人說傢伙來了,大姐你讓開。幾聲叮噹之後,便又停了下來。有一個聲音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塊水泥板,是橫壓著的,撬、撬了這頭,就朝那頭倒。
兩個孩子,一個壓在這頭,一個壓在那頭。
四周是死一樣的寂靜。
“姐,你說話,救哪一個。”是小舅在說話。
母親的額頭嘭嘭地撞著地,說天爺,天爺啊。一陣撕扯聲之後,母親的哭聲就低了下來。小登聽見小舅厲聲呵斥著母親:“姐你再不說話,兩個都沒了。”
在似乎無限冗長的沉默之後,母親終於開了口。
母親的聲音非常柔弱,旁邊的人幾乎是靠猜測揣摩出來的。可是小登和小達卻都準確無誤地聽到了那兩個音節,以及音節之間的一個細微停頓。
母親石破天驚的那句話是:小……達。
小達一下子拽緊了小登的手。小登期待著小達說一句話,可是小達什麼也沒有說。頭頂上響起了一陣滾雷一樣的聲音,小登覺得有人在她的腦殼上兇猛地砸了一錘。
“姐哦,姐。”
這是小登陷入萬劫不復的沉睡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終於漸漸地亮了起來。那天的天象極醜,遍天都堆滿了破棉絮似的雲。大地還在斷斷續續地顫抖著,已經夷為平地的城市突然間開闊了起來,一眼幾乎可以看到地平線。失去了建築物,天和地之間不再有明顯的界線,只剩了一片混混沌沌的不知從何開始也不知到何結束的瓦礫。
那天,人們在一棵半倒的大槐樹旁邊,發現了一個仰天躺著的小女孩——是剛剛挖掘出來還來不及轉移的屍體。女孩一側額角上有一大片血跡,身體其他部位幾乎沒有外傷。可是女孩的眼睛鼻孔嘴巴里,卻糊滿了泥塵——顯然是窒息而死的。女孩身上穿的那件粉紅色的小汗衫,已經破成了碎片。女孩幾乎赤裸的身體上,卻揹著一個近乎完好的印著天安門圖案的軍綠書包。
“多俊的丫頭啊。”
有人惋惜地嘆了一口氣,卻沒有人停下腳步來。一路上他們看見了太多這樣的屍體,一路上他們還將看到更多這樣的屍體。那天他們正用按秒計算的速度來考慮活人的事。那天和那天以後很長的日子裡,他們都沒有時間來顧及死人。
後來天下起了雨。雨挾裹著太多的飛塵和故事,雨就有了顏色和重量。雨點打在小女孩的臉上,綻開一朵又一朵絢爛的泥花。後來泥花就漸漸地清淡了起來,一滴在女孩的眼皮上駐留了很久的水珠,突然顫了一顫,滾落了下來——女孩睜開了眼睛。
女孩坐起來,茫然地看著完全失去了參照物的四野。後來女孩的目光落在了身上的那隻書包上,散落成粉粒的記憶漸漸聚整合團,女孩想起了一些似乎很是久遠的事情。女孩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撕扯著身上的書包帶。書包帶很結實,女孩撕不開,女孩就彎下腰來咬。女孩的牙齒尖利如小獸,經緯交織的布片在女孩的牙齒之間發出淒涼的呻吟。布帶斷了,女孩將書包團在手裡,像扔皮球一樣狠命地扔了出去。書包在空中飛了幾個不太漂亮的弧旋,最後掛在了那棵半倒的槐樹上。
女孩只剩了一隻鞋子。女孩用只有一隻鞋子的腳,尋找著一條並不是路的路。女孩蹣蹣跚跚地走了一陣子,又停了下來,回頭看她走過的那條路。只見她扔的那個書包如同一隻被獵人射中了的老鷂,在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