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輝。駁船上人聲靜寂,灑滿月光。漆黑的鐵柵欄裡,模糊地露出滾圓的灰點。這是
囚徒們在眺望伏爾加。水波盪漾有聲,象低泣,也象竊笑。四周一切都跟教堂一樣,也象教
堂一樣發出濃烈的油脂香。
我看見這條駁船,就記起小時候從阿斯特拉罕到尼日尼的旅行,記起母親嚴肅的臉,和
把我帶進這個有趣的、但也艱苦的人生中、帶進人間來的外祖母。一想到外祖母,便覺得一
切討厭的和苦惱的事都離我而去,變成了有趣的和快樂的了,人們都變得好起來,變得更可
愛了……
這美麗的夜色,這駁船,都使我深深地感動,差點兒掉下淚來。駁船象一口棺材,在浩
森的河面上,在暖夜那引人深思的靜寂中,簡直是一種多餘的東西。河岸的不勻稱的線條,
一忽兒高,一忽兒低,令人看了心裡非常舒服——我想做一個善的人,做一個對別人有用的
人。
我們輪船上的人,都很特別,我覺得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所有的人都是一個樣子。我
們的輪船行得很慢,有要事的客人都去搭快班船了,只有那些並沒有要緊事務的人,才聚集
在我們的船上,他們一天到晚,盡吃、盡唱,把很多的餐具、刀、叉、勺子弄髒。我的職務
就是洗盤子,洗碟子,擦刀叉,從早晨六點鐘起,幾乎直到半夜,都忙著幹這活兒。下午二
點到六點,晚上十點到半夜,我的工作比較少些。——這時候,旅客們已經吃過東西,在休
息,光喝茶,喝啤酒和伏特加。於是,餐室裡的一切待役——我的上司,都有了空閒。近艙
口的桌子上,廚師斯穆雷、他的下手雅科夫·伊凡內奇、洗碗工馬克西姆、頭等艙茶房謝爾
蓋那些人,都在喝茶。謝爾蓋是個高顴骨、麻子臉的駝子,長著水汪汪的眼睛。雅科夫·伊
凡內奇露出發青的腐朽的牙齒,跟哭一樣地笑著,談著猥褻的話。謝爾蓋活象一隻青蛙,把
大嘴巴扯到耳根,馬克西姆睜著一對說不上是什麼顏色的嚴峻的眼睛,望著他們,沉著臉不
吭氣兒。
“亞細亞人!莫爾德瓦人!”廚師有時也大聲說。
我不喜歡這些人,肥胖的禿頭雅科夫·伊凡內奇老是講女人,而且講得不堪入耳。他那
張沒有表情的臉,長滿暗青色的瘢塊,一邊臉上,有一顆長著紅毛的黑痣。他用手捻捻這些
毛,弄成一枚針似的。當船上來了輕佻放肆的女客,他就如同一個叫化子一樣,唯唯諾諾在
一旁侍候,說話時又柔和又可憐,口角上冒出胰子泡那樣的口沫,他伸出不乾淨的舌尖迅速
舔去。不知什麼原因,我總覺得劊子手就是這麼肥頭肥腦的人。
“要善於使女人動情,”他教謝爾蓋跟馬克西姆說。謝爾蓋和馬克西姆兩個,鼓起兩
腮,紅熱著臉,出神地聽著他講。
“亞細亞人!”斯穆雷厭惡地大聲說。他吃力地站起身來,命令我道:
“彼什科夫,來!”
他跑到自己的艙室裡,塞給我一本皮面精裝的小書,然後躺在靠冷氣房牆邊的帆布吊床
上。
“唸吧!”
我坐在通心麵箱子上,認認真真地念了起來:
“‘掛滿星星的恩勃拉庫倫,意味著上天的交通暢通無阻,會員們有了這條坦途,能使
自己從普羅芳和惡德中解脫……’,”斯穆雷點起菸捲,吐出一口青煙,生氣地說:
“這幫駱駝!他們寫些……”
“‘露出左胸,以示心地純潔……’”
“什麼人露出左胸?”
“沒說。”
“那就是說女人的胸部……呸,這幫淫蕩的傢伙。”
他合上眼,兩手墊在腦後躺著,菸捲叼在嘴角上,稍稍冒著煙,他用舌尖一撥,大吸一
陣,弄得胸口呼呼作聲,一張大胖臉沉進煙霧中去了。有時我以為他睡著了,停下不念,把
這本討厭的書翻著瞧瞧。真是一本討厭的書,使人瞅著作嘔。
可是他沙著嗓子嚷了:
“念呀!”“大師父回答道:你瞧,我的親愛的兄弟蘇韋裡揚……’”
“是塞韋裡揚吧……”
“寫著是蘇韋裡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