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成鳥兒,畫得出奇地神似。西塔諾夫是一隻獨腳站立的垂頭喪氣的鷸鳥,日哈列夫是一隻
雞冠破碎的,頭上沒有羽毛的公雞,害病的達維多夫是一隻兇相的水鵲子。但巴維爾最好的
傑作,是塗金師戈戈列夫老頭兒,蝙蝠的形狀,大耳朵,可笑的鼻子,六爪的小腳;他圓圓
的黑臉上,眼邊一道白圈,瞳孔象扁豆,橫在眼睛裡,這使他的臉顯出一種栩栩欲活的非常
卑鄙的表情。
巴維爾把漫畫給師傅們看時,大家都沒生氣,可是戈戈列夫的畫像,卻給人不快的印
象,於是都勸告這個藝術家:“最好把它撕了,老頭兒看見會要你的命。”
骯髒腐朽的,永遠喝得醉醺醺的老頭兒,是一個叫人討厭的信徒,處處都陰險,常把作
坊裡的事向掌櫃搬嘴。鋪子里老板娘打算把她侄女嫁給掌櫃,因此他儼然把自己認做這個店
鋪和所有人的主人。作坊裡的人都恨他,可是也怕他,因此對戈戈列夫也懷戒心。
巴維爾狂熱地使盡種種方法捉弄塗金師,好象抱定宗旨不讓戈戈列夫有一分鐘的安靜。
我也儘可能幫助他,師傅們瞧著我們的幾乎總是極端粗野的惡作劇都挺快樂,但是警告我
們:“小夥子,你們會吃苦頭的。會給‘金龜子’趕出去的。”
“金龜子”是作坊裡的人給掌櫃起的綽號。
警告並沒有嚇住我們,趁塗金師睡著了,我們把顏料畫在他臉上。有一天他喝醉酒睡著
了,我們在他鼻子上塗了金,整整三天,海綿似的鼻溝裡,一直沾著金屑洗刷不去。每次我
們惹老頭兒發急的時候,我就記起船上那個矮小的維亞特兵,心裡感到不安。戈戈列夫年紀
雖老,卻有很大的氣力,一不小心被他抓住,就把我痛打一頓;打了我們,還要去向老闆娘
告狀。
她也是每天帶著酒氣的,因此總是很和氣,很快活,她拚命威嚇我們,用腫胖的手拍拍
桌子,嚷道:“小鬼,你們又胡鬧啦?他年紀老了,要尊敬他呀。是哪個把煤油斟到他酒杯
裡的?”
“是我們……”
老闆娘驚奇了:
“啊呀,他們居然自己承認呢。該死的,老年人要尊敬呀。”
她把我們趕開,晚上告訴了掌櫃,於是他生氣地向我說:“是怎麼回事,你會念書,還
會看《聖經》,這麼胡鬧?你得好好兒留意,小夥子。”
老闆娘是一個獨身女人,非常可憐;常常喝了甜酒,坐在窗邊歌唱著:沒有可憐我的
人,也沒有愛惜我的人,沒有人聽見我的嘆聲。
也沒人聽我訴說傷心事。
她啜泣著,拉長著老人的顫音:
“呀,呀,呀……”
有一天,我看見她拿著一壺煮沸的牛奶向樓梯走去,她的腳忽然一蹩,身子蹲倒,沉重
地從樓梯上滾下來。可是手裡的壺還沒有放開。牛奶潑了她一身,她就伸直兩手,對著壺生
氣地嚷:“你怎麼啦,瘟神,你要往哪兒去?”
她不肥胖,身體卻軟得無力,好象一隻已經不會捕鼠的老貓,卻因為吃得好,身子笨
重,只會哼哼著回想自己的成功和享樂。
“可是,”西塔諾夫沉思地皺著眉說。“過去家大業大,是一個很興旺的作坊,做工的
有些也很有本領,但現在是什麼都不行了,一切都操在‘金龜子’的手裡。任你多辛苦,也
只是替別人出力。想到這件事腦子裡的發條便突然斷掉,什麼都覺得沒意思,很想什麼都不
幹,只是躺在屋頂上,看著天空,睡過一夏天……”巴維爾·奧金佐夫也領悟了西塔諾夫的
思想,用大人一樣的姿勢抽著香菸,高談著上帝、醉酒、女人,以及一些人在創造,另一些
人不管好歹地胡亂破壞,一切的事業總是落空等等議論。
這時候,他的機敏可愛的臉,皺得象一個老人。他坐在地板上的鋪位裡,抱著兩個膝
頭,長久地望著蔚藍的四方形的窗子,望著壓滿積雪的柴棚的屋頂,望著冬天空際的星星。
工匠們打著鼾聲,發出牛鳴一般的囈語,有人含混地說著夢話,達維多夫在高板床上咳
嗽著,度他最後的餘生。屋角上,橫躺豎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