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頭繡樓上開染坊破了產逃出去的王家小兒子麼?
已經發瘋,亦說裝瘋的如風老輩,當時,不願把王伯瀚淤血的腦袋帶回小鎮安葬。他覺得王伯瀚和柳水英的醜事,侮辱了柳家門風。而他自己,那時,基本上,一輩子都活得如喪家之犬,哪有什麼門風可敗啊?
王伯瀚的腦袋在淶灘碼頭亂石叢中,毒烈日頭下暴曬數日。蒼蠅嗡嗡營營,蛆蟲四處亂爬。三天後,一夜暴風驟雨,腦袋夾著亂石,被滔滔洪水衝進了洶湧的大江。淶灘碼頭處於三江匯合處,是一個很大很寬的灘頭。碼頭左側的江面往上走,是終年蓊鬱神秘的獅子嶺城堡。那是這片山水著名的軍事重鎮。鑲嵌在長江南岸的獅子嶺城堡,早已顯赫於我國曆史軍史。從秦漢唐宋,到金元明清,城堡中都留下駐紮大軍的遺蹟。面對大江,雄踞淶灘碼頭,虎視眈眈。碼頭側面,峭壁山崖,林木森森。森森林木中,掩映著一座古老的大佛寺。大佛是聞名全國的睡佛。整整半片山崖,雕樑畫棟。一座巨型臥佛,笑意盈盈,飽滿壯碩,兩眼似睜似閉,靜靜地望著遠處的淶灘碼頭和碼頭下面的江流匯合處,更寬闊的水面和漂浮在遼闊水域之上的遠山和天空。那裡,萬山叢中,日夜不停地奔騰著一條洶湧的大江。離淶灘碼頭不遠,有座經年失修的斷橋。那是水英被廖佐煌的家丁暗殺的地方。現在人稱鴛鴦橋。鴛鴦橋一帶總是碧水清清。江水在淶灘碼頭的水面上打著旋渦。多年後,旋渦把碼頭上的亂石沖刷得乾乾淨淨。幾百米開外的鴛鴦橋一帶,清水中的荷葉已經絕跡,又長出一大片水葫蘆。夏天,碧綠的水葫蘆,在如洗的天空下靜靜盪漾,十分誘人。水葫蘆開著紫色的花,幽靜神秘,十分惹眼。一場大水把水葫蘆衝得佈滿淶灘碼頭寬闊水域。秋暮,或者晚冬,月光皎潔。住在大佛寺以東淶灘小鎮的居民們,到江邊碼頭遊玩,觀賞月色下的美妙江景。人們常常看到一對野鴛鴦在鴛鴦橋寬闊的水面上輕輕遊蕩,緊緊依偎著,情深意長的樣子。
野鴛鴦的意象,珍藏著人們心底裡的祝福,那就是當年王伯瀚和柳水英的顯靈和化身。
“造孽啊!他是凶死的!”
如風老輩說。
“他是花死的!”
淶灘鎮的老人說。
凶死,就是捱了槍子。花死,則為女人而死。無論凶死,還是花死,他們都為情而傷,為情而歿。
王伯瀚,地下黨假扮的軍師,或者,軍師假扮的地下黨,曾引誘廖佐煌的乾女兒。又有人說,不是乾女兒,而是廖佐煌許多個如花似玉的小妾中的一個。會唱歌,會說英語,會畫畫。當年在廖佐煌省城的公館裡,他們是多麼恩愛的一對!那時,王伯瀚是烏溪小鎮最有文化的年輕後生。他爹曾把他送到上海一所教會學校裡去學習音樂和繪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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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莢(3)
他們的生死和愛情,都曾是這一帶山水的絕唱。
許多年過去了。王伯瀚怎麼還活著?而且,他的活著給小鎮老街老屋的拆遷,烏溪小鎮紅色旅遊開發,帶來了機遇,還是帶來了麻煩?他女兒要回來買下東頭繡樓老屋,還要在老屋地基上修建更大的別墅。唉,如今的世事,真難以預料。
多年後,二○○×年。我到石達開和紅軍都走過的那片山水,彝漢混雜地區,大渡河瀘定橋安順場一帶,為完成新的《國色Ⅱ號》系列繪畫作品採風寫生,結識了一個朋友,彝族小男孩依嘎。依嘎剛上本地師範學院,讀中文,並寫詩,自己譜曲,唱歌。
“我爺爺是土匪。”
依嘎說。
“他教我奶奶種鴉片。我奶奶很勇敢,槍管抵住我奶奶的額頭,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那晚,大渡河水奔湧地流,營盤山上的偏北風,嗚嗚地吹。營盤山,位於安順場背後半山腰,面對滔滔大渡河,是當年石達開安營紮寨,最後全軍覆沒之處。
第二天,風和日麗。晚上,我參加一場彝家簡易的篝火晚會。依嘎遺憾地告訴我:
“我姐姐沒來,如果她來,其他那些彝家姑娘的歌,都別唱了!”
“為啥呢?”
“我姐姐的歌,全是我奶奶教給她的。那本土本色,可真是絕了。”
那晚,回到大渡河酒店,我夢到了一座山,一座青翠、曠遠的山,營盤山背後的紫色十里紅山坡。依嘎說,那是他爺爺、奶奶種植過鴉片的地方。
春天,杜鵑啼血,蒼鷹盤旋。紫色十里紅山坡,一片罌粟花的嫣紅與豔紅。那可是她奶奶,遙遠、深情而悠長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