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許多人一起去散步,興味酣然。自從我們五月來到鄉下以來,基本上一切都沒有變,依然是那樣碧綠的樹,湛藍的天,歡快的心田。
我們漫步田野。在林間草地上我意外地發現了一顆晚熟的碩大草莓。我把它含在嘴裡,它是那樣的香,那樣的甜,真是一種稀世的佳品!它那沁人心脾的氣味,在我的嘴角唇邊久久地不曾消逝。這香甜把我的思緒引向了六月,那是草莓最盛的時光。
此刻我才察覺到早已不是六月。每一月,每一週,甚至每一天都有它自己獨特的色調。我以為一切都沒有變,其實只不過是一種幻覺!草莓的香味形象地使我想起,幾個月前跟眼下是多麼不一般。那時,樹木是另一種模樣,我們的歡笑是另一番滋味,太陽和天空也不同於今天。就連空氣也不一樣,因為那時送來的是六月的芬芳。而今已是九月,這一點無論如何也不能隱瞞。樹木是綠的,但只須吹第一陣寒風,頃刻之間就會枯黃;天空是蔚藍的,但不久就會變得灰慘慘;鳥兒尚沒有飛走,只不過是由於天氣異常地溫暖。空氣中已瀰漫著一股秋的氣息,這是翻耕了的土地、馬鈴薯和向日葵散發出的芳香。還有一會兒,還有一天,也許兩天……
我們常以為自己還是妙齡十八的青年,還像那時一樣戴著桃色眼鏡觀察世界,還有著同那時一樣的愛好,一樣的思想,一樣的情感。一切都沒有發生任何的突變。簡而言之,一切都如花似錦,韶華燦爛。大凡已成為我們的稟賦的東西都經得起各種變化和時間的考驗。
但是,只須去重讀一下青年時代的書信,我們就會相信,這種想法是何其荒誕。從信的字裡行間飄散出的青春時代呼吸的空氣,與今天我們呼吸的已大不一般。直到那時我們才察覺我們度過的每一天時光,都賦予了我們不同的色彩和形態。每日朝霞變幻,越來越深刻地改變著我們的心性和容顏;似水流年,徹底再造了我們的思想和情感。有所剝奪,也有所增添。當然,今天我們還很年輕一一但只不過是“還很年輕”!還有許多的事情在前面等著我們去辦。激動不安、若明若暗的青春歲月之後,到來的是成年期成熟的思慮。是從容不迫的有節奏的生活,是日益豐富的經驗,是一座內心的信仰和理性的大廈的落成。
然而,六月的氣息已經一去不返了。它雖然曾經使我們惴惴不安,卻浸透了一種不可取代的香味,真正的六月草莓的那種妙齡十八的馨香。
易麗君譯
山
威.福克納
威廉.福克納(1897—1962),美國作家。代表作有《喧譁與騷動》等。一九四九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在他的前方,在稍稍高出他頭的上面,山清晰地映襯著藍天。一陣颼颼的風拂過,宛如一泓清水,他似乎可以從路上抬起雙腳,乘風游上並越過山去。風充滿了他胸前的襯衫,拍打著他周身寬鬆的短外衣和褲子,攪亂了他那寧靜的圓胖面孔上邊沒有梳理的頭髮。他瘦長的腿影滑稽地垂直起落,好像缺少前進的動力,好像他的身體被一個古怪的上帝催眠,進行著木偶式的操作,而時間和生命越過他逝去,把他拋在後面。最後,他的影子到達山頂,頭朝前落在它上面。
首先進入他眼簾的是對面的山谷,在午後和暖的陽光下,顯得青翠欲滴。一座白色教堂的尖頂依山聳立,猶如夢境一般,紅色的、淺綠色的和橄欖色的屋頂,掩映在開花的橡樹和榆樹叢中。三株白楊的葉子在一堵陽光照射的灰牆上閃亮,牆邊是白色和粉紅色花朵盛開的梨樹和蘋果樹;雖然山谷沒有一絲風影,樹枝卻在四月的壓迫下變得彎曲,樹葉間浮蕩著銀色的霧。整個山谷伸展在他下面,他的影子寧靜而巨大,伸出很遠,跨過谷地。到處都有一縷青煙繚繞。村莊在夕陽下籠罩著一片寂靜,似乎它已沉睡了一個世紀;歡樂和憂愁,希望和失望交集,等待著時間的終結。
從山頂眺望,山谷是一幅靜止的樹木和屋宇的鑲嵌畫。山頂上他看不到被春雨所溼潤、佈滿牛馬蹄痕的雜亂的一小塊一小塊荒地,看不到成堆的冬天灰燼和生鏽的罐頭盒,看不到貼滿的色情畫和廣告的告示牌。沒有爭鬥、虛榮心、野心、貪婪和宗教爭論的一絲痕跡,他也看不到被菸草染汙的法院佈告欄。山谷中除了裊裊上升的青煙和白楊的顫抖外,沒有任何活動,除了一個鐵砧的有節奏的微弱的回聲外,沒有任何別的聲音。
他臉上的平淡無奇開始轉化為內心的衝動,心靈上的可怕的摸索。他的巨大陰影像一個特異的人映在教堂上,一瞬間他幾乎抓住了一些與他格格不入的東西,但它們又躲開他;他不知道有什麼東西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