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一箇舊日上海。
我就在附近住,每次在傍晚時分,看到那小小一開間的咖啡館瀉在人行道上的燈光,都想起在裡面吃薺菜筍絲年糕的那幾個小時。周璇的歌就攪拌在年糕的嫋嫋熱氣裡。後來,鳳凰衛視來做作家訪問,也把那裡當採訪的場地。許戈輝以為我十分喜歡這地方,但我卻好像並不是這樣。要喜歡一個地方不容易,也許它只是有趣。還有一次,我在那裡喝了鹽汽水——我小時候夏天的蘇打飲料——五十年代後漫長海禁時代的上海可樂,完全沒有咖啡因的樸素飲料,再加上一點劫後餘生的異國情調。從那裡的窗上,能看到南昌大樓,那是1929年建造的著名的裝飾藝術公寓,即使多年失修,門廳裡停滿舊腳踏車,住戶們只能側身而過,給傭人們的樓梯更是堆滿棄物,好像幾十年來都不曾清掃過,但它的表面,仍洋溢著喧囂明快的現代主義遺風,甚至連粗魯的白色空調外掛機,都不能破壞它鍍金時代強烈的物質主義精神,那種樂觀和炫耀。
咖啡館十年記(2)
在我看來,一個人對年少時光的眷念,和一個市民對自己城市過去的懷想,是富有意味的,並飽含著價值判斷的感情。在通常口岸城市的文化背景下,這種感情如同歷史真實和豐富的細節一樣。探索這種感情,不光可以因此而探索這個城市,同時也是探索自己的途徑。它因此而吸引了我。這種感情還很容易被誤會,這是後來我才懂得的。十年前,我以為魯迅罵施蟄存“洋場惡少”,黃宗江稱讚姚克“洋場良少”的時代都已經過去,現在我知道也許並不是這樣,價值觀的衝突還在繼續。而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價值判斷中的文化意義會被物質主義大潮淹沒,一切都因為標上了價錢而庸俗。
十年後,我再去一一探訪那些原先我寫過的咖啡館,才發現自己竟也好久沒有到這些地方去了。還是一出太陽便暖得令人不知季節的冬天,還是街上的行道樹枝光禿禿的在半空中縱橫交錯,搖晃著發黑的懸鈴,我的老理光相機已經報廢了,我從小長大的街區如今已是歷史風貌保護區,它的氣氛還是自命不凡又鬆弛頹唐。十年的時間,我都去哪裡了呢?
我去了陝西路口的一家星巴克咖啡館。在那裡我讀完了一些書,包括奈保爾的幾本遊記和庫切的小說,他們是我喜歡的作家,這時我可以說自己的喜歡,因為心中明確。我也見到有人和我一樣在那裡讀書。有個女孩讀到酣處,將一頭長髮鬆開,長長地從沙發扶手上掛下來。就像格林童話插圖裡被囚禁的公主,將長髮從城堡上垂下,接應她前來幽會的情人。
《漫卷西風》的提綱和前兩章都在那裡完成,就在窗邊的圓桌上,那裡離電源插座最近。後來,它的出版合同也是在那裡談的,那是2004年的冬天,我的編輯正害著腰椎病,在椅子上歪著坐了整整一下午。我們說了許多事,突然他驚呼:“醫生讓我至多隻能坐一個小時的!”接著,他的腰就立刻直不起來了。
在那張小圓桌上,我見了不少朋友。
我美國的朋友,是用英文寫作的上海人,我們討論了為什麼他的書會被那麼多語種的出版社喜歡,他說,也許因為他在寫以前,就知道自己的讀者是讀英語的,不是讀中文的。這有一種敘事上微妙的區別:更坦誠,更簡潔。
我英國的朋友,是用英文寫中國菜譜的倫敦人,她完成了一本新式四川菜的書以後,決定要找一個地方好好休息,所以來了上海。她解釋了來中國好好休息的理由:讓她的神經感到更放鬆。我們是在一次晚會上認識的,我仗著自己的一張東方臉,自告奮勇做了中國菜獻寶。她當時滴水未漏,沒說她有川菜三等廚師的證書。
我喜歡臨窗角落裡的那張小圓桌,私心裡將它看成是我自己的座位。要是被別人搶先佔了,我找到別的座位安頓下來,完成自己要做的事,可心裡終是不痛快。
我還在那裡陪孩子度過準備中考最艱難的幾個星期天。那是暮春。考試前夕,她做卷子已經做到麻木,但卻不肯放棄,所以我們到咖啡館裡來。我對她說,在一家你感情上覺得舒服的咖啡館做事,可以放鬆神經,提高效率,甚至可以獲得意外的靈感,這都是我的經驗。常常,我們就與旁邊的客人聊起天來。
有一次,旁邊桌上坐著的祖孫三代都和我們說話。老祖母是個鋼琴教師,孫女是個文雅的大學生,她們齊聲鼓勵我的孩子說:“你一定行的。”我的孩子則對我說:“你一定要老得像那個婆婆一樣帥氣,我好帶你出來喝咖啡。”
咖啡館十年記(3)
還有一次,一個在美國公司工作的印度人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