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她今天就該回到這禁區。早上鳶孩依往日慣例檢查了陣地上的一切設施。登高到這哨樓頂上時候,依然看到了兩眼空空蕩蕩。然而,他把目光投到禁區溝口的方向,卻再也沒有收回。原沒料到在這哨樓上看妮子的小墳如藍天白雲樣一目瞭然,連墳土的桔黃色氣息也竟那麼清晰。於是,鳶孩就坐了下來,把目光永無休止地擱在那兒。
不消說,小菊回來首先要到這陣地上來,首先要來看看妮子。半年的歲月,是妮子伴她度過了日日夜夜。妮子有一夜發燒,她坐在床前嗚嗚地哭至天亮。可現在妮子死了。
妮子呢?她問。
死了。就這樣回答她嗎?
妮子呢?
在屋裡。
她從屋裡出來,說沒有呀?
去了哪呢?她還不會走路,會去哪呢?跟著她一道慌慌張張地找,屋裡屋外,陣地周圍,知道這方圓數十里的山上沒有惡物,可還是疑心著到山上去喚。喚的時候還說,這兒已經十餘年沒狼沒豹了,自你們部隊在這兒終日放炮挖洞,狼獸虎豹都搬家去了。鳶孩說,難說呀,去年我還在這山上見了野豬呢。又說還有一次,我夜間從連隊回來,月光下看到路中央立了一條小牛犢。想誰家的小牛迷了路呢?先領回陣地去吧。可到那牛犢面前一看,不是牛犢,是個半大的梅花鹿兒。
四號禁區(15)
小菊說,真的嗎?
鳶孩說,嘖,我能騙你。
小菊又說,梅花鹿又不吃人。
鳶孩又說,野豬呢?
小菊臉上驚了一層白色,在山上妮子妮子的叫聲更加急迫蒼白,喚得群山群林都嗡嗡啦啦,滿世界都是小菊霜雪一樣淒寒的聲音。後來呢?後來鳶孩不知所措,獨自愧疚地蹲了下來,或者是跪了下來。小菊的耳光噼裡啪啦秋風落葉般地落在鳶孩的臉上。鳶孩感到左臉右臉都熱得燙手,紅得刺眼。太陽已經從東移來許多,日光溫暖沁人。黃黃乖巧地在鳶孩面前臥了一會。望望鳶孩臉上的意思,無聲地走下哨樓的石梯,朝禁區的溝口走去,接小菊去了。她說過她至多不超過三日,這就已是第三日了。倘若她天不亮上路,五十幾裡要走到下午。然她起得再早一些,翻一架山,抄小路回來,也就三十幾裡。這當兒是個該到家的時候。鳶孩從地上拾起一個柴棒,在地上胡畫一陣,再抬頭時,黃黃已經慢悠悠走了很遠,走出了禁區,走過了妮子和老人的墳地,走過了小菊家那三間老屋,變成了一粒黃點,終於消失在了禁區外糊糊塗塗的日色裡。
太陽的移轉有聲有息。
鳶孩昨夜一宿未眠,瞌睡被日光催得發酵膨脹起來。他眯了一會,為了不真的睡著,以便老遠就能看見小菊回來,便拿過槍來,無所事事地對著太陽瞄著,且勾了幾下扳機,把時光從那槍中一分一秒射將出去。直至到了日將正頂,看看禁區外的溝口,仍然安靜得無與倫比。就從口袋取出了那粒子彈,壓上,躺下,讓臉和太陽平行,使某一道陽光和他的人中垂直。這時候,太陽最中心射出的那針一樣的一支光線,就透過準星、缺口,成了三點一線,牢牢地被鳶孩的右眼固定在了槍上。於是,鳶孩一動不動,透過那一支稍縱即逝的陽光,看見小菊走進了禁區的溝口。黃黃跟在她的身後,向她訴說著什麼。仔細地聽去,鳶孩聽到了是向她訴說妮子的死之經過;鳶孩臉上驚白一下,固定在準星上的那支陽光忽而去了,眼前一片凌亂的光華。鳶孩眨了一下眼睛,又閉目養神一陣。再次睜開時候,太陽已經移動許多。他擰了一下肩膀,換一個姿勢,再次舉起槍來,把太陽固定在了射程內一發即中的位置上。這一次瞄定太陽時候,他不僅看見了黃黃和小菊進了禁區,還看見它和她走過老屋,站在了妮子的墳前。他聽見了小菊的哭聲,半青半紫,真真切切地從妮子的墳頭傳來,其慘其楚,無可以言狀。而與此同時,彼處的天空傳來了銀白色的飛機掠過的一道嗡嗡之聲。鳶孩轉了一下眼珠,就逮住了那高遠的白色的鵬鳥,把槍口移轉過去,對準飛機瞄著,待飛機被藍天麗日化為一個米粒時候,四號禁區的溝口,來了一支鳶孩從未見過的豪華轎車的車隊,紅的、黑的、白的,大約不過這幾種顏色。為首黑色轎車在日光中反光最為厲害,刺得鳶孩不敢睜眼。直至有一塊浮雲從空中掠過,鳶孩才看清那第一輛車上坐了連長、營長。看出來連長還沒坐過轎車,有些微的緊張。用手指著山脈、林地、路道向身後的首長介紹著什麼。鳶孩有些慌神,想這麼多的轎車,首長,還有從北京來的將軍和軍事專家,提前來連隊也不通知我一下。指導員把專家們都稱為軍研人員。鳶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