幅元明時期的山水畫,自有一種逸氣瀰漫。
亂生春色誰為主?餘花落處,滿地和煙雨。
寫綠珠時,讀到這句,突然就想起了怎麼那麼合於晉人的蕭瑟世道。晉是不治之世,那時的社會,君不似君,臣不似臣,戰荒不斷,人命危淺。有識的文人武士皆不被所用,於是人們紛紛逃離,上得山林,入得清流,托杯玄勝,遠詠莊老,豁然間開啟了寬快悅適的心,一時間滋生出許多奇葩的花來在日色山風裡自在地開。於是才有清峻的竹林名士嵇康、阮籍,以及被儒家所不嗤的清妙玄談。還有那開在深澗的名滿天下的金谷園,園內高高的崇綺樓上抗命而死的美人綠珠。
盛世裡多案牘勞形,上下秩序井然。只有西晉的石崇一樣敢出來這樣子張揚,與皇親國戚競富。
建園的石崇,少年敏惠,勇而有謀。二十歲時,做了修武令。他好學不倦,甚是聰惠,有疾時可自醫而治。父親臨終時,曾分財物與三個兒子,獨無他份,母親在耳旁提醒父親,父親卻說:“此兒雖小,後自能得。”意思是不用管他,他自有他的辦法。
知子莫若父,三歲看到老,三歲時的心機是最真實裸露的,父親知他個性天生,便不給與他一分一豪。果然石崇任荊州刺史時,憑著長袖善舞肯鑽營,結交權貴,積富積了個滿山滿谷,才有後來的珍珠換綠珠,才有這名滿天下的金谷別館。
金谷園若是春天,綠珠就是生在園中點染春天的那一樹桃花,簡靜而繁華,自開自落,在寂寂深谷,像這園子一樣不沾世道,沒有紅塵情味,沒有市井裡紛然的人脈。傍晚而起的山間陰冷的霧彌散開來,綠珠人在室內,她望著外面的春山繁樹,看著幽秘不可知的的雲岫山嵐,輕嘆一聲,誰又能掌控得了幾分人世的滄桑變化呢。她低頭就看見了窗外桃花隨風蕭然落下。
金谷園與綠珠始終給我一種迷離,像夢境,我時常懷疑這個園子,還有綠珠,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這個園子裡柏木幾千萬株,江水環流於舍下,可以溪岸觀瀾,可聽草堂客話,可觀秋山晚翠,可聞夜雨瀟湘。晨起時,有美人妝奩用過的粉膩的胭脂水如桃花瓣一樣在溪裡洇開,始知這裡原是人間。
這金谷園有富有貴有詩有酒有歌有美人,它一定是有故事的。
綠珠,原姓梁,生在白州境內的雙角山下,絕豔的姿容世所罕見。古時越地民俗以珠為上寶,生女稱為珠娘,生男稱作珠兒。綠珠由此得名。石崇為交趾採訪使時,一日路過白州,見得綠珠仙容,以珍珠十斛得到了綠珠。
真是人命由天定,偌大一個白州,石崇偏偏就在雙角山下歇歇腳,可巧綠珠就出來了,巴巴地就應了那句話,千萬人之中,於千萬年之中,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就趕上了。
綠珠,美豔且善吹笛,石崇寵她,憐她,恐她思鄉心苦,便在金谷園內築起百丈高樓,綠珠在樓上憑欄,可以極目南天。綠珠能吹笛,又善舞《明君》。石崇也有些才名,曾自制《明君歌》(明君即昭君),他的昭君歌哀怨情傷,唯他的綠珠能解其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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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繁華事散逐香塵(2)
轅馬為悲鳴。哀鬱傷五內。
泣淚沾朱纓。行行日已遠。
石崇撫曲,綠珠為歌,柔媚的歌聲繞在屋間樑上,震落舊時塵。
綠珠望著眼前人曾數度泣下,感懷父母遠在他鄉,不能相見,她珠淚隨歌意悽然潸然,石崇擁她入懷,他知她知,這歌是為誰而寫。這個男人給得了她一切,卻給不了他安穩的人世歲月。
無論世事怎樣變遷,他們終是曾經琴瑟和諧過。
石崇和當時的名士左思、潘岳等數十人曾結成詩社,號稱“金谷二十四友”。每次宴客,必命綠珠出來歌舞侑酒,見者都忘失魂魄,綠珠之美名就這樣一日日在風流名士的口中昭昭然豔播於天下。其間上座者有那個貌雖醜,但卻好文采的左思,他十年寫得《三都賦》,而顯名一時,曾使洛陽為之紙貴。潘岳即是潘安,他年少時乘車出門,因貌美,城中婦孺爭向潘安擲鮮花鮮果,使車滿不能載,遂有“擲果盈車”的典故。潘安賢俊,在婉約的詞中,早已化身檀郎在閨閣夢中縈迴了千年。且他文辭好,他的詩文清綺哀豔,那一種清俗正如其人。他與妻情深意篤,妻卻不幸早亡,他寫得那首悽可斷腸的《悼亡詞》。這一等一的好男人後來深陷宮廷弄權,失敗後,與石崇等人均斷頭於市,一時間身沒名飛,連高堂老母也未能倖免,終也枉擔了這一世的孝子之名,枉然鬢邊幾許華髮生。哎,卿本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