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穿長褲的女人會愛上一個穿長裙的女人,比如麥卡勒斯對凱·安·波特。以上兩位女士都隸屬於美國南方作家群,這個文學團體,就像中國的江南作家群一樣,都是我的最愛,居移體,養移氣,文氣一樣是受地氣和血統影響的,他們的文字裡,都有分外纖細的神經末梢,陰溼的情緒流,暗影中出沒的情節,製造這些文字的南方派作家身上,也有相應的配置,凱·安·波特是老式的南方派淑女,這種女孩子在《飄》裡俯拾皆是。她們是骨架沉重、品質精良的老紅木傢俱:塵土飛揚的旅途中,頭髮也要梳得一絲不亂,戰火喧囂的太平洋艦隊上,也要用骨瓷杯喝咖啡,沉澱在骨子裡的世家修養,通身的貴族氣派,一舉手,一投足,都有傳統的重量,這個修養裡的一個預設值,就是女士一定要穿裙裝。書包 網 。 想看書來
長褲(2)
可是麥卡勒斯呢,上帝造她時肯定是分了心,造到半路就丟了手,既沒有給她配備女性的嫵媚身線,也沒有給她善於討好的甜美性格,她就是她筆下的弗蘭奇,“一切都得從弗蘭奇十二歲的那個夏天說起,這個夏天,她離群已久,她不屬於任何一個團體,她無所依附”(《婚禮的成員》),只是開篇的一句話,洶湧的痛感撲面而來,如果你曾經是一個被群體排斥的孩子,如果你有一個被群體排斥的孩子,你就會明白。麥卡勒斯老是讓我想起《男孩不哭》裡那個女孩,孤絕,倨傲,中性,遊離在人群的邊緣,想湊近人氣密集的地方取暖,不得,也不怒,只是扁起嘴角,幾絲自嘲,裝出一副不在乎的蕭然,因為沒有自憐的黏液來潤滑傷口,連痛都是生冷的幹痛,反正不能見容於主流審美,索性來點孩子氣的惡作劇,徹底走到對立面去自寵好了……麥卡勒斯也是一個終身穿男裝的女孩。她的奇裝異服是她隨身攜帶的小型舞臺,她自己是出入其中的唯一舞者、舞美、導演和觀者,它讓她可以保護好自己的被疏離,安全地自戀著。
且不提反常的性向,就是穿長褲,衣衫邋遢,不修邊幅,就足以讓凱·安·波特徹底地厭棄麥卡勒斯了,想想郝思嘉因為不帶陽傘就被黑媽媽訓斥的場景,老式淑女的教養,有時甚至是一種潔癖,對不諳此道的麥卡勒斯而言,則乾脆是一個屏障,南方淑女的外柔內剛,我們在《亂世佳人》裡見的多了,所以,當麥卡勒斯絮絮地敲著波特的房門而後者無動於衷時,基本吻合我的預想,可是以下的發展多少讓我有點吃驚:當波特以為麥卡勒斯已經知難而退而開啟房門時,卻發現後者匍匐在門檻下準備爬進來,這時,她居然從後者身上目不斜視地跨過去了!我想在這場角逐中,穿長裙的打敗了穿長褲的,因為,波特的理直氣壯是有一個階層的價值觀,對自己是個正常人的自得,佔領道德高地的優勢感,被這些內在力量支撐著的,麥卡勒斯有什麼?除了孩子氣的遺世獨立,暫且達到最高峰值,可以衝破理智堤壩的感情,一旦峰值回落,她會比任何人都尷尬,所以,如果說穿長褲的女人硬勢,那只是表象。
示弱和媚人,是舊時女人最基本的兩個技術活,穿裙子操作起來一定比穿褲子方便,所以,赫本一定是穿裙裝的,而嘉寶肯定是穿褲裝的。赫本小時候被爸爸拋棄過,雖然有維多利亞式的淑女教養使她自制,既不多話也不濫情,但她骨子裡是個情緒化且沒有安全感的人,每次上臺演出前都瑟瑟如風中荷葉,也許這才是她最動人的地方,一種惹人愛憐的無助。嘉寶整個人大概都溶解進了她的角色“瑞典女王”中,硬朗、專權、獨立、自持,完全不介意外界的座標。
我有個遠方的姑母,從小當男孩養的,一輩子都沒穿過裙子,*時去了新疆建設兵團,千里塞外,明月孤燈,耳鬢廝磨,青春期的萌動,眼前卻沒有合適的觸媒,結果戀上了同屋一個溫柔婉轉、纖柔弱質的女孩子,兩人好得如膠似漆,後來人家動用關係提前回城了,我這個姑媽也沒哭沒鬧,悶著頭給她準備了一籃子吃食,送人家回來的路上,就跳了馬車,後來我一直在想那個場景:漫天大雪,如絮如柳如煙,疾馳的馬車,一個穿紅衣服的女孩子,內心決絕如鐵,眼裡凍結的殺氣……當然她沒死,她也胡亂嫁了個男人,藉此回了城,女兒還在襁褓裡就離了婚,法庭上男方痛斥她“滾熱的熱水瓶啊,就那麼劈頭蓋臉地扔過來”,她慘淡地笑,並不否認,更沒提他在外面有人。我家裡人一直說男方齷齪誹謗她,我卻暗想她是做得出的,我這個姑母,愛恨都好走極端,沒有調和的中間路線,愛就是生死相隨的狂愛,恨就是欲置對方於死地而後快。我爸一直說我的烈性有點像她,我想到底是不同的,她是在刀鋒上赤足走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