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實在是我第一次放膽地、仔仔細細的把他看清楚。他的確已經上了六十歲。兩鬢白斑,頭髮有點稀疏,帶天然波浪,但梳理得非常好,面孔上自然多皺摺,但男人的皺紋與女人的不一樣,他的眼袋並不見得十分明顯,面板鬆弛只增加個性。數十年前他一定是個無上英俊的男人,現在也還是很有風度很漂亮,但……確然是老了。
當然,精心修飾過的衣服幫助他很多。
脫掉衣服後,勖存姿的身材會如何?想到這裡,我並沒有臉紅,反正有點蒼白寒冷的感覺。到底是六十多歲的老年人。再保養得好,也還是六十多歲的老年人。
我相信他也在用同樣的心思在看我:這個女孩子,在她身上投資,是否值得?她值這麼多嗎?她的胸脯是真的還是穿著厚墊子的胸罩?大腿是否圓渾……他是有經驗的老手,他不會花錯錢。
最使他擔心應是將來如何控制我。我想這也是容易的。他有錢,我需要錢。我一定會乖乖地聽命於他——在某一個程度之內。
我看著他良久,整個公寓裡沒有一點點聲響,柔和的陽光透過白色紗簾透進來。他太陽棕的面板顯得很精神。我嘆一口氣。
“我替你去訂飛機票回倫敦。”他說:“到時有人在倫敦接你。”
“我知道,你在李琴公園有房子。”我說。
他笑。“我喜歡聰明的女孩子。”
“是的,人家都這麼說,請替我買‘諧和號’頭等票子。”
“你願意到新加坡轉機?”他詫異。
“願意。”我笑。
“我會在倫敦見你。”他說。
“一年見多少次?”我問。
“我不知道。你的功課會很忙,”他含蓄地,“交際生活也會很忙。”
“你可以僱人釘死我。”我笑。
“我早已派好人了。”他也笑,“學校、家、倫敦、劍橋、香港——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是個很妒忌的老人。”
“我感到榮幸。”我說。
“我有事,要先走。”他站起來。
“再見。”
“再見。”我說。
“我留下了現鈔在書桌抽屜裡。”他臨出門說。
喜寶 二 喜寶 二(2)
聖誕老人。
我不敢在他面前提“老”字。不是不敢。有點不忍。他又不是不知道他老。我何必提醒他。
勖存姿畢竟是勖存姿,他轉頭笑笑說:“你是五月的明媚好風光,我是十二月。十二月有聖誕老人。我是一個勝任的聖誕老人。”
我把手臂疊在胸前。“勖先生,”我說:“與你打交道做買賣真是樂事。”
“我也深有同感,姜小姐。”
他上車走了。
我在屋裡看戚本大字紅樓夢。隔很久我放下書。現款,他說。在書房抽屜裡。
我走到書房,小心翼翼地坐下來,輕輕地拉開第一格抽屜。什麼也沒有。我把第一格抽屜推回去。如果不在第一格,那麼一定在第三格,別問我為什麼,勖存姿不像一個把現鈔放在第二格抽屜的人。
我更輕地拉開第三格,抽屜只被移動一寸,我已看見滿滿的一千元與五百元大鈔。我的心劇跳,我一生人沒見過這麼多的直版現鈔,鈔票與鑽石又不一樣。鑽石是穿著皮裘禮服的女人。現鈔是……裸女。
我從未曾這樣心跳過。就算是聖三一學院收我做學生那一天,我也沒有如此緊張,因為那是我自己勞苦所得,何喜之有。但現在,現在不同,到目前為止,勖存姿連手都沒碰過我。他說得不對,他比聖誕老人更慷慨。既然如此,我也樂得大方。我把抽屜推回去。反正是我的東西,飛不了,讓它們堆在那裡耽在那裡休息在那裡,愉快、舒暢,坦然地貶值。
我竟然被照顧得那麼妥當。我伸伸腿,擱得舒服點。
這使我想起一首歌,喬治伯納蕭的劇本“賣花女”被改為電影,女主角高聲唱:
“我所需要只是某處一間房間,
遠離夜間的冷空氣,
有一張老大的椅子,
呵那將是多麼可愛。
某人的頭枕在我膝蓋上,
又溫柔又暖和,
他把我照顧得妥妥當當,
呵那將是多麼可愛……”
我記得很清楚,歌辭中只說“可愛”,沒有“愛情”。
愛情是另外一件事。愛情是太奢華的事。
至於我,我已經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