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不召哼道:“難聽?這是叫《海道針經》的航海古書上的,記不住,就得死!海上全靠這本書,鄭和大叔有一本,後來給了我,成了我的性命。”那天他回去真的取出一本書來,它藏在磚壁裡,灰黃的紙面皺褶無數,邊角緊巴巴地縮著。他小心地讀了幾頁,抱朴一個字也不懂,他就裝到鐵盒裡重新藏好。他對一條大河的衰落大為失望,說如果早上幾年,非把抱朴帶到老洋裡不可!他們成天在一塊兒,後來抱朴也像叔父那樣搖晃著走路了。這終於使父親惱怒起來,就用烏木板打了兒子的掌心,並把他關進書房裡。隋不召一個人孤寂得很,徘徊了幾日,就遠下他鄉雲遊去了。
民兵頭兒趙多多有時過來串門。隋迎之惟有這會兒才放下手裡的算盤,殷勤地為他斟茶。趙多多把手一擺說:“忙你的!”隋迎之坐立不安,最後只好回書房去。趙多多願意跟茴子說話,還笑著問她:“有雞油嗎?”茴子取來一點,他就解下腰帶上的盒子槍,蘸了雞油仔細地擦起皮槍套來。他說:“越擦越亮。”最後他站起來要走,還油碗時,順便將油碗扣在了茴子聳著的胸脯上……茴子轉身摸一把剪刀,趙多多早已跑了。瓷碗跌在地上,發出了脆響。隋迎之急忙奔出屋來,正看到妻子踞在那裡,一隻手握剪刀,一隻手揩胸前的油汙。
茴子一次去菜園,又遇上多多從眉豆架下鑽出來。茴子回身就跑,趙多多在後面嚷:“跑什麼,早晚的事,還剩下了?”茴子聽了這句話就不跑了,站下來,笑吟吟地等著他。趙多多高興地拍打著自己的身子,說:“這就對了。”他走了過去,茴子突然把眉頭皺到一起,像貓一樣惡狠狠地舉起兩爪,把趙多多的臉抓得稀爛。當時趙多多忍住疼,抽出槍來,把腳下的泥土打了個洞。茴子這才跑走了。
停了一個月,趙多多臉上才結住了疤。接上高頂街就由他領著開會了,辯論隋迎之算不算開明士紳。有一次隋迎之被叫到了會上,剛辯論一會兒,趙多多就以手代槍,嘴裡發出“啪”的一聲,用食指觸了他的腦門一下。隋迎之像真的被槍擊中一般,一下子倒了下去,氣息全無。開會的人趕緊把他抬了家去,有的人又去叫來老中醫郭運,折騰到多半夜才算救出一口氣來。隋迎之恢復得很慢,病好之後再也直不起腰,人出奇地瘦削。抱朴聽到父親不停地大咳,整個房間都在共鳴。那個辯論會好象徹底折損了他的元氣,他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有一次他咳著對抱朴說:“老隋家的欠帳還沒還完,事情得及早做,沒有工夫了。”那天他咳了一夜,家裡人醒來時,再也找不見他了。抱朴發現地上有吐的血,知道父親又騎上他的棗紅老馬出去了。
接下去的日子是難捱的。好不容易過去了一個星期,這一天遠出雲遊的隋不召正好回來了。他聽了哥哥又一次騎馬遠行時,禁不住就笑了起來。天傍黑,全家人都聽見了老紅馬的嘶鳴聲。一家人全驚喜地跑出去了──老馬伏跪在大門的木臺階上,叫著,不停地用前蹄扒著。它的目光不看人,只向著深深的門洞望去,一身鬃毛抖個不止。有一滴東西濺到抱朴的手上,他一看,見是殷紅的血。這時紅馬又仰天長嘶一聲,轉身跑去。一家人跟緊了這匹馬,跑出了鎮子……前面出現了一片紅高粱,紅馬鑽進了高粱田。紅馬所行之處,高粱秸上都有鮮紅的血印。茴子一路咬著牙,血印遠遠地排下去,她大哭起來。馬蹄撲踏踏響著,奇怪的是它碰不倒一株高粱。抱朴沒有流淚,不知怎麼一點悲痛的感覺也沒有。他在心裡罵著自己。紅高粱田像沒有邊緣似的,老紅馬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後猛地立住。
隋迎之躺在乾燥的土埂上,臉色像土埂一樣顏色。他周圍是通紅的草葉,不知是天生這樣還是被血染的。看看他的臉色,大家明白他流了一路血,血快流盡了才從馬背上跌下來。隋不召抖索著身子抱住他,叫著:“哥!哥……”隋迎之嘴角往裡收了一下,用眼睛去找抱朴。抱朴跪下來說:
“我明白了。你的心太累了。”
父親點著頭,咳了一下。又一股鮮紅的血流出來。隋不召對茴子說:“他是咳炸了肺。”茴子輕輕地擼開男人的褲腳,發現腿肉鬆松,白得透明。她知道丈夫的血如今是完全地流完了。“見素!含章!快看看你爸!”她叫著,把兩個孩子推到抱朴前邊。含章吻著爸爸,嫩嫩的小嘴沾上了血,嫌苦似地皺著眉頭望一眼媽媽。隋迎之剩下最後一點時間了,就急促地咕噥了幾句話,閉上了眼睛。隋不召一直號著他的脈,這時把手裡的腕子放下,號啕大哭起來,瘦小的身軀在哭聲中劇烈顫抖。抱朴從來沒有見過叔父會哭,嚇呆了。叔父哭訴說:“我是個浪蕩人,我知道我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