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爹爹,乳孃,侍女,四郎,曾經也有過完整的快樂。
……
當疼痛驟然襲入時,只是一瞬,眼底畢竟還是蘊出淚,浮滿眼眶,嗆得腔內無法呼吸。須臾,淚水隨睫抿落。
太子忽而放慢,用十分玩味的心情,垂首顧我,一指撇過我的頰,端詳品取我想來痛楚又無望的神情。
已無太多悲傷,只是倦,並有寒意。
“很好……”太子醉笑。
凌晨,月色已隱。似乎有一兩粒星子閃爍,或許只是別苑燈火,隔著重重紗幕看得並不真切。
天色慾曙,太子起身,退去原本前來服侍的宮人,他含笑揚手,展開榻上一段絲質細密的白綾——只是洇了觸目猩紅的一小片,又隨手拋落於座榻,彷彿是一件極汙穢的物事。
他笑容中有滿意亦有三兩分譏誚,垂目視我:“昨夜十六弟把你送給我,說或許是一塊完璧。我初時不信,想教坊女子哪有完璧一說。十六弟要我試一試,不想他還看得真不錯。”
我冷然不語,微微揚頸。
他似乎意興未盡,復又伸手探懷。我唯有綾被覆身,夜裡的白色寢衣已不知去向何處。這一時的徒勞遮掩令我羞恥。他以指撩撥,笑:“不知昨夜十六弟的手可曾由你胸懷煨暖。”
我一言不發。他淡淡看一眼,忽而急怒:“不知道服侍我更衣麼?”
我訥訥,木然趨前。
他顯得十分不耐,皺眉道:“罷了罷了。”
之後,有宮人過來服侍太子更衣櫛盥。隨後為我穿戴停當,卻已不是昔時裝束。訝然顧視——竟是太子殿內孺人衣裝。
隱約知道,大抵是回不了雲韶院了。一時竟嚥住,念及和子,盧善才,謝金奴。以及那把謝金奴贈予的紫檀螺鈿五絃琵琶。
太子離去前並沒有吩咐如何安置我。諸位宮人亦各自忙碌。我在偏室盤桓許久,周遭無人,涼意侵遍全身,唯覺痠軟。
府中桂花極馥郁,簾外樓臺水榭皆盡精巧,比之禁苑並無遜色。我挪步,身體尚有許多痛楚,卻似已與我無干。
窗下一脈清流溫溫潤潤,若多生幾片蓮葉,倒像極雲韶院的荷花池。
想了想並無任何牽掛。可惜從小爹爹教會我弄弦調琴,日後全家竟都因我通曉音律之名而生離死別。昔時爹爹如何說?樂者,太古聖人治情之具。人有血氣生知之性,喜怒哀樂之情。情感物而動於中,聲成文而應於外。聖王乃調之以律度,文之以歌頌,蕩之以鍾石,播之以弦管,然後可以滌精靈,可以祛怨思。施之於邦國則朝廷序,施之於天下則神祇格,施之於賓宴則君臣和,施之於戰陣則士民勇。
又云,伏羲造琴,舜制五絃以歌南風。琴,禁也,夏至之音,陰氣初動,禁物之淫心。琵琶長三尺五寸,法天地人五行,四弦象四時。
可惜懂得這些已無意義。往日尚有自矜自持,相信一技之長可保無虞,並憐惜孤身一人應當珍重父母所遺骨血,無論多麼艱難都應當自尊自重。此刻看來何其多餘。
其實我有許多憂怖,許多驚懼,許多孤獨,都覺得無法越過,如此。
恰逢周圍無人監視,啟窗掠裙,向那一汪碧水,輕輕一縱。
“爹,娘。”臨去前低低喚道,面上定然銜有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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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慰
然而可惜,我沒有死去,並再度有了知覺。
最先映入眸中的,是一旋燈焰,於枕邊躍躍浮動。想要動一動,四肢百骸卻撕裂般痛楚。而後終於緩緩記起前事。
守在榻前的宮人也淡淡通傳道:“她醒了。”
卻有一位端肅男子緩步而入,袖中隱然暗香。我只覺他形容冷峻,腦中昏昏,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誰。他寬坐榻邊,衣裾在身後鋪成舒展優雅的弧度。三兩叢黃葉凋淨的枯枝婆婆娑娑劃過窗紙,冷雨窸窣,寒蛩寂寂,這分明是宮人居住的簡陋所在,怎地有這樣一位服色尊貴的男子過來?
而他以一漾溫和目色制止了我的發問。只微笑道:“既然已經走過來,從此就需惜福惜身。雙親所賜骨血,不可擅作主張。”
我微訝,他依然溫言相勸:“事已至此,不妨遠目而視。所生於世,無人無有掙扎。”
停了停,他又緩緩道:“死並不很難,誰都會。總是應當勉力活著。另外,府中有不少與你相似的女子。我來看你,不為其他,只是為殿下積德散怨。”
我無力起身,側首望見一泊燈火將他的身影映於薄牆的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