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進的醫院建成,為中國培養了最好的臨床醫生,時至今日,仍然對一切職業醫生具有不尋常的吸引力。但對我來說,事情卻似乎不是如此簡單。不久,我終於找到了答案。
有一天我被一個主治醫生差遣,到婦產科去拿一份病人的檢驗報告。被盤問了許久,又換了鞋和衣服,才允許我走進產科的走廊。左手是一間大大的嬰兒室。透過潔淨的玻璃窗,我看見裡面一排排的睡滿嬰兒的小床。忽然有一個怪頭怪腦的透明箱子引起我的注意。我心情激動地想起自己的出生故事,並且非常固執地認定這個空箱子就是我出生後睡過的那個暖箱。我對自己說,在它的幫助下,你才具備了生而為人的資格啊!在這麼大的激動中我準是又有一刻靈魂出殼,因為隔著嬰兒室的大玻璃窗,我分明看見一個是我自己的嬰兒,一絲不掛地躺在那箱子裡,正享受著人世間最幸福的生活。這下我恍然大悟,這是我一生中住過的最好地方,怪不得我在這所醫院裡總會有奇怪的親切感覺。
現在,當我在凌晨二三點鐘拿著一個導尿包,走在協和醫院急診觀察室長長的走廊上的時候,我的心裡就充滿著這種朦朧的親切感。
病人是一個老年婦女,病情危篤已經數日。實際上她從前一天下午就進入輕度昏迷,病情危重通知書已經發出,家屬都在給她準備後事了。這天晚上所以叫我,是因為家屬發現病人忽然煩躁不安。我檢查了病人,發現她的膀胱明顯膨脹,說明她發生了尿瀦留,應該導尿。導尿就是插一根管子到膀胱裡去,幫助病人把尿排出來。一般來說,導尿是由護士做的,但那天已經深夜,我已經被叫起來,不願意再打攪護士,我就決定自己給病人導尿。我不願意開啟病房的大燈影響其他病人的睡眠,就找了一個手電筒,後來覺得光線太暗,又找來一個落地的治療燈。但是由於我不熟悉導尿技術,光線又不好,我忙了半天也沒有把導尿管插進去。我出了一身大汗,病人家屬也有點著急。這時我變了一個姿勢,把治療燈換了一個角度,準備再插一次。當我再次使勁把導尿管插進尿道的時候,那老太婆的整個身體忽然痙攣了一下,讓我想起我小時候曾經用火柴去燒一條手指粗的豆青蟲,當火柴接觸到它身體的時候,它就像這樣狠狠地縮成一團。那老太婆這時完全不像個已經昏迷的病人,出乎我意料,兇狠而清楚地說:“該死!……你該死!”我定睛細看,導尿管顯然插錯了地方。我認為是尿道的地方原來是一個最不能刺激的神經彙集之處,怪不得病人像被火燒了似的難受。但病人家屬不知道我幹了什麼,聽到病人罵我,趕快向我連連道歉。醫生在臨床工作中挨病人的罵是經常發生的事情,我當然並不在意,我只有不安,因為是我操作不當,給病人增加了痛苦。我儘量快地做完導尿,什麼也沒說地離開了。
當天上午,病人去世了,我從昨晚開始的不安更加強烈。病人家屬偏偏又在這時走過來,再次向我道歉。那時急診觀察室是由邵孝鉷大夫負責的。我越怕他問,他偏就一眼發現我神色不對,走過來問我是怎麼回事。我說了昨晚導尿的經過。邵孝鉷大夫問:“為什麼不找護士?”我說:“我已經起來了,不想再打攪她們。”邵大夫又問:“為什麼不開(病房的照明)燈?”我說:“我不想打攪別的病人。”邵大夫說:“喔?你在乎很多事情。”顯然,“在乎很多事情”的弦外之音是“不在乎做一個糟糕的醫生”。我為邵大夫一下說中了我的要害而羞愧。今天想來,要不是我對協和醫院事先抱了那麼多的好感,要不是我親眼見過邵大夫神奇地解決了臨床上那麼多的難題,以至於我對他個人經歷中許多事情,比如錯劃了右派,比如開創了中國的急救醫學的先河等等都抱有一種奇怪的崇拜心理,我才不會聽不出來他這句話中對我的揀了芝麻丟了西瓜的諷刺和對世界上竟然還有我這樣不知職責所在的醫生的驚訝。
我還可以舉出許多例子以證明協和醫院裡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具有這種寓言般的犀利和深刻。
一個暖和的春天上午,我去找內科主任張孝騫教授的秘書賴淑瑩大夫。當我推開張主任的辦公室,使我大驚失色的是,我竟然看見這位聞名全國的醫學專家、內科學界權威、鼎鼎大名的張孝騫教授在痛哭流涕。這位耄耋老者用一方大手帕捂住臉,使勁兒擤著鼻涕,哭得像個孩子。在這之前,張孝騫是一位只可仰視的醫界泰斗,所以這景象實在是讓我吃驚不小。我慌忙退出來,甚至忘記了自己來幹什麼。後來,我聽賴大夫說,張主任那天是因為每週一次的內科大查房被政治活動衝擊了的緣故。這使我大大失望,覺得張孝騫老頭兒在接受共產黨領導的這麼多年裡竟然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