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事了。島村感到百無聊賴,發呆地凝望著不停活動的左手的食指。因為只有這個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會見的那個女人。奇怪的是,越是急於想把她清楚地回憶起來,印象就越模糊。在這撲朔迷離的記憶中,也只有這手指所留下的幾許感觸,把他帶到遠方的女人身邊。他想著想著,不由地把手指送到鼻子邊聞了聞。當他無意識地用這個手指在窗玻璃上劃道時,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隻女人的眼睛。他大吃一驚,幾乎喊出聲來。大概是他的心飛向了遠方的緣故。他定神看時,什麼也沒有。映在玻璃窗上的,是對座那個女人的形象。外面昏暗下來,車廂裡的燈亮了。這樣,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鏡子。然而,由於放了暖氣,玻璃上蒙了一層水蒸氣,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那面鏡子其實並不存在。
玻璃上只映出姑娘一隻眼睛,她反而顯得更加美了。
島村把臉貼近車窗,裝出一副帶著旅愁觀賞黃昏景色的模樣,用手掌揩了揩窗玻璃。
姑娘上身微傾,全神貫注地俯視著躺在面前的男人。她那小心翼翼的動作,一眨也不眨的嚴肅目光,都表現出她的真摯感情。男人頭靠窗邊躺著,把彎著的腿擱在姑娘身邊。這是三等車廂。他們的座位不是在島村的正對面,而是在斜對面。所以在窗玻璃上只映出側身躺著的那個男人的半邊臉。
姑娘正好坐在斜對面,島村本是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可是他們剛上車時,她那種迷人的美,使他感到吃驚,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就在這一瞬間,島村看見那個男人蠟黃的手緊緊攥住姑娘的手,也就不好意思再向對面望去了。
鏡中的男人,只有望著姑娘胸脯的時候,臉上才顯得安詳而平靜。瘦弱的身體,儘管很衰弱,卻帶著一種安樂的和諧氣氛。男人把圍巾枕在頭下,繞過鼻子,嚴嚴實實地蓋住了嘴巴,然後再往上包住臉頰。這像是一種保護臉部的方法。但圍巾有時會松落下來,有時又會蓋住鼻子。就在男人眼睛要動而未動的瞬間,姑娘就用溫柔的動作,把圍巾重新圍好。兩人天真地重複著同樣的動作,使島村看著都有些焦灼。另外,裹著男人雙腳的外套下襬,不時鬆開耷拉下來。姑娘也馬上發現了這一點,給他重新裹好。這一切都顯得非常自然。那種姿態幾乎使人認為他倆就這樣忘記了所謂距離,走向了漫無邊際的遠方。正因為這樣,島村看見這種悲愁,沒有覺得辛酸,就像是在夢中看見了幻影一樣。大概這些都是在虛幻的鏡中幻化出來的緣故。
黃昏的景色在鏡後移動著。也就是說,鏡面映現的虛像與鏡後的實物好像電影裡的疊影一樣在晃動。出場人物和背景沒有任何聯絡。而且人物是一種透明的幻像,景物則是在夜靄中的朦朧暗流,兩者消融在一起,描繪出一個超脫人世的象徵的世界。特別是當山野裡的燈火映照在姑娘的臉上時,那種無法形容的美,使島村的心都幾乎為之顫動。
在遙遠的山巔上空,還淡淡地殘留著晚霞的餘暉。透過車窗玻璃看見的景物輪廓,退到遠方,卻沒有消逝,但已經黯然失色了。儘管火車繼續往前賓士,在他看來,山野那平凡的姿態越是顯得更加平凡了。由於什麼東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內心反而好像隱隱地存在著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這自然是由於鏡中浮現出姑娘的臉的緣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卻在姑娘的輪廓周圍不斷地移動,使人覺得姑娘的臉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這是一種錯覺。因為從姑娘面影後面不停地掠過的暮景,彷彿是從她臉的前面流過。定睛一看,卻又撲朔迷離。車廂裡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鏡子那樣清晰了。反光沒有了。這使島村看入了神,他漸漸地忘卻了鏡子的存在,只覺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這當兒,姑娘的臉上閃現著燈光。鏡中映像的清晰度並沒有減弱窗外的燈火。燈火也沒有把映像抹去。燈火就這樣從她的臉上閃過,但並沒有把她的臉照亮。這是一束從遠方投來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圍。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餘暉裡飛舞的妖豔而美麗的夜光蟲。
葉子自然沒留意別人這樣觀察她。她的心全用在病人身上,就是把臉轉向島村那邊,她也不會看見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更不會去注意那個眺望著窗外的男人。
島村長時間地偷看葉子,卻沒有想到這樣做會對她有什麼不禮貌,他大概是被鏡中暮景那種虛幻的力量吸引住了。也許島村在看到她呼喚站長時表現出有點過分嚴肅,從那時候起就對她產生了一種不尋常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