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現在則一個人生活在老人院裡,兒孫有時一個月也不打一個照面。
“想他們嗎?”我問。她沒作聲。過了一會兒,頭也不抬他說:“不想,想他們做什麼?!”
“你在來美國之前想過會住在老人院裡嗎?”
她搖了搖頭。
“想不想回到上海去?”
她又搖了搖頭,說:“回去沒有地方住了。”
“女兒們呢?”
“提她們做什麼?我不想她們。不想了。”老人眼角滲出了淚水。
記者的本能促使我再問下去,但我沒有,因為那樣分明會觸動她的傷心事,使一顆在彩色絨線中稍得安慰的心又傷痛起來。而一旦傷痛起來,我又如何安慰?她淚水後面的細節我無法瞭解,我也寧願不知道。當初她即將踏上異國土地的時候,該是非常興奮的吧?她的在上海的老姐妹們該是非常羨慕她的吧?她跨越太平洋,追求的幸福老年該是與現在的境遇有不少差別的吧?孩子曾是她一生的事業和寄託,如今她一貧如洗,言語不通,把歲月時光編織進一隻隻手袋中,才是她所能做的最有意義的事吧?
我默默地起身離去,又望見沙發上那些乖乖坐著的老年病人,其中有一、兩個正聚精會神地用手去抓在眼前光線中舞蹈的灰塵。對比蔡老太,他們顯得幸福多了。
就在採訪了這家老人院的當天下午,我在離住處不遠的理髮店裡遇到了一位名叫戴維的美國老人。當時,理髮師約瑟夫正在給他系圍脖兒,衝著鏡子對他說:“戴維,你現在越來越精神了,等我給你剃個漂亮的髮型,保你比年輕時還帥。”
“算了吧,我年輕時頭髮比現在密多了。對了,我還沒跟你算帳呢,這兩年我的頭髮越來越少,怎麼也不見你減價呀?”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來,我留意打量著這位風趣的老人。他花白的頭髮,紅通通的臉,挺直的腰板,充沛的底氣,真是位精神的老先生。老人生活的選題一直縈繞在我的腦際,我當下決定採訪他。
他爽快地答應了,但說當時正有個約會,不如傍晚在街心花園碰面,那是他每天散步的必經之地——原來我們還是鄰居。
當他如約出現在花園時,手裡已牽了兩隻棕色的鬈毛狗,老遠就跟我揮手致意,興高采烈地指著樹上的花蕾說:“紐約的春天總算來了,我還以為它今年要耍賴了呢。”
我們東拉西扯地聊起來。老人今年已近八十歲了。他出生在美國中部的一個農場裡,三代同堂,一大群孩子。”整天亂糟糟的,沒人能完整地說一句話。”他笑著說。後來,他不願意再過平淡的農場生活,隻身來到了紐約。
當過餐廳侍從,雜貨店夥計,最後不甘寂寞,上了表演學校,做起了演員。
他提了幾部電影的名字,我都沒聽說過,心想這下會使老人難堪,便連忙補充一句:“我才來美國兩年,很多老電影我沒看過。”
他毫不介意,說:“別說是你,就是美國人也早把這些電影忘了。我當時演的只是些小角色,我自己都記不得了。不然,今天我坐在這兒,不是會有很多人圍過來找我簽名了嗎?”他頓了頓,挺得意地眨了眨眼睛,繼續說:“不過,我最驕傲的是:在競爭如此激烈的演藝圈裡,我一直都有工作,從來沒讓我太太孩子擔心過。我太太可漂亮了,可惜去年她過世了。現在,我跟它們過。”他說著,拍了拍身邊的鬈毛狗,兩隻小狗親熱地伸出舌頭,起勁兒地舔了舔他修理得很整齊的鬍鬚。
我問起他的孩子。他告訴我,他的兩個兒子現在都幹得不錯,在大公司裡做經理,也已生兒育女。前兩天過父親節,孫子、孫女們還給他寄來了賀卡。逢年過節,兒女們都來看他,他也時常去他們那兒串串門。
“但我不想跟他們住在一起。”他說,“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負擔,即使是親生兒子的負擔。我能自己照顧自己。再說,我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
我在學電腦,每天在電腦網路上讀報紙雜誌;我還研究股票行情。不瞞你說,我早些時候買的股票,價格都已經上翻了好幾倍。”老人說到興奮處,手舞足蹈。顯然,能跟我這位小聽眾吹吹牛,他很開心。
“如果有一天您無法照料自己了該怎麼辦?”我不知趣地問。
“我早就買好了保險,到時候會有家庭護士上門服務的。當然,並不是每個老人都有這個條件。我是很幸運的一個,計劃得比較早。”
我被老人的自信感染了。早晨在養老院裡的壓抑心情稍稍舒緩了一些。
在美國的三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