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透進來。利安德少校帶著他的部下護送公主到最近的城市裡,從火車站啟程向西北駛回中部。又經過了兩天,或是上萬年,她終於重新站在了帝國的中心。
迎接公主迴歸的儀式算不上有多隆重,伊琳也不太在乎。但她甚至還沒來得及百感交集,另一個訊息立刻砸中了她。
“陛下病倒了。”在回皇宮的馬車上,來接她的庫普斯男爵夫人小心地說,她低垂眼睛,豎起兩指從眉心劃到胸前。
伊琳不敢相信。她的父親,堅硬無情的奧登一世皇帝,病倒了?
“怎麼回事?什麼時候發生的?”她問。
“先是腹痛,吃不下東西,再接著就……”庫普斯男爵夫人說,接著從頭開始絮叨陛下這段時間以來反常的酒量和無常的喜怒。
“讓馬車再快一點。”伊琳說,見男爵夫人沒有動,於是又提高聲音,“別管什麼禮儀了。快一點!”
因此那一天迎接公主的馬車隊像風一般疾馳在帝都的大道上,又急停在皇宮前。
公主跳下馬車,提著裙襬快步走上宮殿前的階梯。她想她本該感慨一下自己最終還是自願地回到這裡來了,回到她最熟悉最厭憎又最懷念的一切中間來。然而這時的她已經改變了,已經不像那個只想著要當女皇要獲取一切至高權力的小公主了。
權力在死亡面前是多麼空泛虛無的東西。
當侍衛推開門,引她走進皇帝的寢室時,伊琳公主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明白了這一點。
父親躺在他的床上。他閉著眼睛,臉頰凹陷,面色憔悴發黃。他的手上仍戴著好幾枚嵌著光亮寶石的戒指,只不過此刻無力地橫在寬大的紅天鵝絨被面上,被襯得更加蒼白乾瘦。
不久之前,她也曾在那所盡是貧民工人的孩子的學校裡照顧過生病的孩子。而現在她的父親,帝國的皇帝,和病床上無助的孩子幾乎沒什麼兩樣。
守在床上躺著的人身邊的是侍衛、僕從、御前司祭、兩位醫生和加茜亞夫人——皇后,母親,伊琳應該這麼叫她。但加茜亞夫人是皇后,卻並不是她的母親。公主進來時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伊琳,只有她捧住皇帝的右手貼著自己的臉,跪在一隻圓墊上,口中不停地誦唸祈禱詞,只是很快地扭頭望了一眼,並沒有停下祈禱。
伊琳停在房間中央向兩人行禮,然後緩慢地走過去。
“你回來了,”聽見腳步聲時他終於睜開了眼睛,“伊琳。”
說這句話的人是她的父親。他的語調裡不再帶著冷硬的嘲諷和刻意的忽略。他虛弱得發出聲音都很艱難。
她一時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希望自己能夠回來得更早一些。”
伊琳知道她說的也許並不是謊話。
VENI
醫生面色凝重地向伊琳說明皇帝陛下的情況,其間帝國的統治者微睜著渾黃的眼睛看著四柱床頂,又忽然間抽搐著翻身起來,往侍從手裡的絹絲白帕裡猛吐出一口血。
“排除下毒的可能性了嗎?”公主問。
“已經排查過了。”
“為什麼陛下會突然發病?”
“酗酒。還有……過度憂思。”
加茜亞夫人的祈禱詞裡夾雜進去一聲很不明顯的對別的什麼事的感嘆,但也僅止於此。她站起身來,在陛下頭上一吻。
“我待會再來看您,陛下。”她柔聲說,“你們該好好談談。”
伊琳已經換了衣服,但頭髮被她削短之後沒有經過更仔細的打理,有些蓬亂地披在肩上。她們互相行禮,加茜亞夫人很深地望了她一眼,帶著女官與她錯身而過離開了。
伊琳朝那張四柱床邊走去。她沒有跪下來,而是坐在床沿。
她有些遲疑地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從什麼時候起這個人就沒牽過她的手了?這隻手曾經大得嚇人,可以一下將她抱起來,或是將她從椅子裡摔到地上。她的父親是這樣的嗎?疲倦,脆弱,衰老,這些詞可以用來形容任何一個人,卻不該是這個人。從他登上皇位的時候起,皇帝陛下就是強硬的,冷漠的,強大無匹又生氣勃勃的,手中緊握權杖,一個眼神便能讓人顫抖。
皇帝陷在柔軟的靠墊當中,昏昏沉沉地朝她偏過頭來。
“您應當聽從醫生勸告的,”她輕聲說 ,“他勸過您很多次要控制酒量。”
“而你應當聽我的話。”她的父親說,氣息似乎稍微平穩下來,“你到哪去了?”
“我,”她只說,“經歷了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