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已經讓孫寶琦、張之洞他們捷足先登了,文章做得再好也無多大的新意。袁世凱向來不喜歡跟在別人後面亦步亦趨,他看重的是另起爐灶,標新立異。二十年來的宦海生涯,步步高昇,其訣竅主要即在此。他拿起筆來,在一旁重重地批下四個字:老生常談,便把它推向一邊,繼續拿起張謇的信研究起來。
從心裡來說,袁世凱很看重這位南通名士。二十多年前,剛過弱冠的他投在吳長慶帳下時,奉命來指導他讀書作文的張謇也還不到三十歲。然而就是這個年輕人,上下古今、天文地理、經濟軍事、民情習俗無所不通無所不曉,令袁家寨裡走出來的兵家子弟,瞠目結舌,羞愧自慚。使他感激而欽佩的是,張謇卻不譏笑他學問淺薄,反而看出他有治事之才。奉命出兵朝鮮的前夕,竭力推薦他襄辦大軍出發前的準備事宜,使得他的才能得以充分表現。吳長慶因此正式委派他辦理前敵營務處事,成為他一生事業的發軔。尤其是張謇中狀元后,不留在翰林院做書呆子而致力於有利國計民生的實業,更使袁世凱對昔日的老師另眼相看。袁世凱的書讀得不多,他也瞧不起那些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的文人,他注重的是實事。
“像張謇這樣的狀元,才配稱得上真才實學!”他在心裡稱讚著,又一次捧起這封難得的書信。慢慢地,他的眼光停在一句話上:“今世各國行君憲卓有成效者,有日、英、德、荷、比等強國,朝廷宜派員前往觀摩學習,此等事應儘速建議實行。”
“對,將他的這個主意拿過來!”袁世凱立刻得到了靈感。
他將剛才那份奏稿拿過來,把打頭的那一句劃掉,另寫了一行字:“奏為請派親貴大員考查東西各國憲政,仰祈聖鑑事。”然後叫侍從將原稿退回幕僚處,吩咐他們按此要求重擬一道摺子。
幾天後,這道摺子經過內奏事處遞到了養心殿東暖閣。慈禧太后斜倚在鋪著黃緞龍墊的炕床上,微閉著眼睛聽稟事太監朗讀。光緒皇帝親政前,凡重要摺子她都自己過目。戊戌年再次聽政時已六十四歲,雖然仍想逞強自己讀折,但到底年老眼花,精力不濟,無奈何只得由太監來讀。她一邊聽,一邊思考如何處置。近兩年來,她自覺精力更差了,有時聽著聽著,居然在寬大的炕床上睡著了。當輕微的鼾聲傳出時,太監便忙停住嘴。不料嘴剛一停,炕床上的鼾聲也便停了,隨之而來的便是嚴厲的責問:“怎麼啦,念下去呀!”
稟事太監嚇得兩腿打顫,忙不迭地將中斷了的朗誦繼續下去,心裡不免嘀咕:前面唸的,你聽進去了嗎?這樣地聽折處理政事,國家不亂才怪哩!
今天,炕床上一直沒有發出鼾聲,稟事太監知道老佛爺在認真聽著。他不敢怠慢,一字一句念得十分清晰:
自古以來,我中國便有采四夷之長、納諸藩之貢之傳統。今泰西各國法規齊備,技藝精良,實有可供我借鑑之處。東洋日本與我同
文同種,行君憲而躋身強國之列,尤堪效法。臣恭請派遣親貴大臣出洋考查,實地觀摩,彙集各國之優長,以備太后、皇上採擇。
慈禧的確沒有打磕睡,她今天的精神比較好,袁世凱奏的事情也投合她的脾胃。作為一個親手造成同治中興的女政治家,慈禧的頭腦是清醒的。國勢頹唐,弊病叢生,祖宗傳下來的許多成法不能適應劇變的局面,她心裡的明白程度並不亞於她的侄兒兼外甥,那個胸有大志卻無辦事能力的光緒皇帝。所以,戊戌年變法之初,她並不加以制止,只是後來她天天聽到滿蒙親貴的哭訴,說皇帝偏袒漢人,一腳踢開了他們,懇求她出面保護,她心裡對皇帝的作為有了反感。她警惕起來了,暗中做了佈置。待到一個小小的主事同日參掉了禮部六個堂官的訊息傳到她的耳中時,她震驚而憤怒了。快三十歲的人了,坐了二十多年的天下,尚且如此不成熟,簡直把國事當成了兒戲!祖宗的江山交給這樣輕舉妄動的子孫,國家的前途寄託在這樣一批浮躁狂妄的年輕人身上,能放得下心嗎?當禮部尚書懷塔布年邁的福晉涕淚交加地哭倒在她的腳下時,她灑下憐憫的淚水。直到那一天深夜,她突然得到一個訊息——維新黨人要包圍園子將其軟禁時,她終於狂怒了,心中燃燒的是復仇的火焰。她連夜趕回紫禁城,毅然決然地將自己一手培育大的皇帝關進了瀛臺,將譚嗣同等六人斬殺於菜市口刑場,將大清王朝至高無上的權力再次收回到自己的手裡。隨之而來的是八國聯軍入侵,北京陷落,她帶著皇帝倉皇西逃。清廷立國二百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由她的失誤而造成,剛強一世的慈禧太后為此而羞愧得無地自容。第二年,就在迴鑾的路上,她下詔變法自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