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清代的“工政”和“糧政”,是我在赴美之前寫就,並以論文形式在美國發表(1987年)。回國以後,形成小書《清代中國的經濟發展和政府政策》,由沈志華贊助出版(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在友人王希和謝茂松的幫助下,北京大學出版社再版(2005年,更名《活著的傳統》)。所謂“經濟發展”,意指歷史上“經濟恢復”之後的“和平發展時期”,討論這一時期的傳統政策,在以前大約還沒有過,為此我獲得美國Luce基金的贊助(1986年)。
如此看來,清代的經濟發展政策,實具有前瞻性和跨時代的重大價值,特別是我們有了二十世紀下半葉的經驗以後。雖然這些並非傳統史學關心的重心,清人自己也未做過相應的總結。我卻從中第一次體會到了中國傳統的正面價值,從此在這條道路上邁出了重要的一步。
這無意間擴大了經濟史的研究領域,把一項“經濟史”研究,帶入了“思想史”、“政治史”的領域。也許,正如錢穆所說:“經濟史必從全部文化著眼始能有大成就”?
不過,在那些文字中,我卻只說“歷史”,幾乎沒有一句提及“當代”。相信識者皆在農村經過一番“摸爬滾打”,深悉“箇中滋味”(以後很久我才試著把其中的關聯挑明)。
“一代有一代之史”,這成為我最重要的研究之一,它是對昔日曆史的一個現代詮釋,也是對當代改革的一個歷史說明。藉由著這種“古今兩相觀照”,我嘗試著將歷史學與當身社會問題連線起來。其實,它可能也是“身不由己”,因由自身經歷,衍義出一段歷史。貌似嚴整,卻是信步走來,並無“人謀”。
是古人錯了嗎
我那篇從清史解讀當代改革的文章發表以後,有朋友問:清代(康熙、乾隆年間)中國到底還有沒有可耕土地?
我的回答,可謂直截了當:
“有!當然還有可耕土地!”
所以近幾年有同人批評說,康熙、乾隆都錯了。
我雖知道當時還有土地可耕,卻不能認同這種以為古人、當事人“錯”了的看法。
即使事實上還有耕地可以開墾,這種“實事求是”的“客觀主義”,也是一種“膚淺”的學問(也許屬於“考據學派”吧,一笑)。它回答的是什麼問題呢——不過是證明批評者自己比別人“高明”罷了,卻沒能抓住時代(無論是歷史還是現代)的重大問題。
這樣做學問可就太簡單了。至少,我們應該追問,康熙、乾隆兩位皇帝,為什麼要這樣想、這樣說呢?
他們為什麼不能滿足於開墾土地,而要往前一步?
所以我認為,他們的想法是前瞻性的,而不是隻顧當下(當時也有許多地區已面臨這一問題,即在土地開發殆盡的情況下如何發展經濟的問題,特別是在“基本經濟區”即運河沿線省份)。怎能輕率地說他們都錯了呢!
朱子的說法或許可為參考:
“看書不可將己見硬參入去。須是除了自己所見,看他冊子上古人意思如何。”
“是且虛心,隨他本文正意看。”
“且要曉得句下文意,未可(未得其意)便肆己見,妄起浮論。”
“欲知彼事,須問彼人。今卻不問其人,只以己意料度”(錢穆《學龠》)。
這裡還涉及一個方法上的“禁忌”,這就是在“口述訪談”的方法裡,切不可在訪談中,隨意批評訪談物件說他“錯了”(朱熹也說過:“且從他說盡,不可剿斷他說”——錢穆按:近代學人最易犯此病)。
為什麼“口述史”裡要這樣規定,——《過去的聲音》中的《訪談》裡特別強調:面對一個口述者,你要“尊重”他,表示“理解”和“同情”,“坐下來靜靜地聽”。哪怕是陳述他極其荒謬的理論,使用他最最愚蠢的論點,“你不能反對,也不能表示異議或嘲弄”,——請同學們想一想?
對《從清史解讀當代》一文的解讀
我對清代經濟政策的研究,始於1982年,研究生畢業不久,不想距今已有30年時間了。
很長時間,我都不看好這篇文章,包括我的小書(《十八世紀中國的經濟發展和政府政策》;暨第二版《活著的傳統》)。在那些近於晦澀的文字裡(包括1987年在美國若干所大學的演講),都沒有提及當代,只是在講清史(當然在明眼人,如北京的兩位老友和華府的兩個對華顧問,他們的看法就不一樣了)。
所以說這篇文字“看不懂”並沒什麼奇怪,它確實“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