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照片的背面寫著名字和日期……您自己去搞清楚吧……”
“您這樣費心,真是太謝謝了。”
他對我莞爾一笑。
“我有一大堆照片……我把名字和日期寫在背面,因為人們什麼都會忘記的……”
他站起來,彎著腰走進隔壁房間。
我聽見他開啟抽屜。接著,他手裡捧著一隻紅色大盒子回來,然後背靠著床沿坐在地上。
“請坐到我身邊來。這樣,看起照片來會更方便些。”
我坐過去了。盒蓋子上,用哥特字型①刻著一個糖果商的名字。他開啟盒子,裡頭全是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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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十二世紀開始使用的一種字型。
“主要的流亡者,”他對我說,“全都在這裡了。”
他把照片一張一張地遞給我,同時告訴我他在照片的背面所讀到的名字和日期,這些俄國人的名字時而象打擊饒鈸的聲音一樣洪亮。時而變得如哀似怨、幾乎哽咽無聲,從而使他的本來是冗長單調的敘述,顯得特別的鏗鏘。特羅維茨庫伊、奧維利阿尼、切列麥捷夫、加利京、葉里斯托夫、奧鮑連斯基、匹格列欽、恰夫恰瓦傑……有時,他向我要回一張照片,又重新看看背面的名字和日期。這是一些宴會上的照片。在大革命以後,鮑里斯大公爵還在巴斯克城堡裡大擺酒席。這是攝於一九一四年一次晚宴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們笑逐顏開……還有一些照片,上面是彼得堡亞歷山大中學一個班級的學生。
“這是我的哥哥……”
他把照片越來越快地遞給我,自己甚至連看也不看了。看樣子,他急於要結束這件事。突然,我的目光停落在一張紙比別的厚些、背面卻什麼也沒有寫的照片上。
“怎麼啦?”他問我,“先生,什麼事使您這樣驚訝?”
這張照片的前景,是一位老人,他挺直身子、微笑地坐在一張扶手椅子裡。在他的身後,是一個長著金色頭髮、兩眼明亮的青年女子。在他們的周圍,有一小群一小群的人,但他們大多數都是背對著鏡頭的。靠左邊,是個穿著一套淺色方格細呢西服的男子,他個子高大,頭髮烏黑,蓄著尖細的小鬍子,約有三十歲光景。他的左手搭在那個金髮青年女子的肩上,右手則沒有照上,——我確信他就是我。
我向他那裡靠了靠。我們的背倚著床沿,肩挨著肩,腿平伸在地上。
“請告訴我,這些人是誰?”我問他。
他拿起照片,懶洋洋地瞥了一眼。
“這人嗎,他是吉奧爾吉亞奇……”
他給我指了指那個坐在扶手椅子裡的老人。
“他在喬治亞駐巴黎領事館……直到……”
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完,好象我立刻就該明白他的下文似的。
“她嗎?她是他的外孫女……大家都叫她嘉……嘉·奧爾羅夫……她曾和她的父母一起流亡美國……”
“您認識她嗎?”
“不是很熟悉。不熟悉。她在美國住了很久。”
“那麼他呢?”我指著照片上的我問,聲音都失真了。
“他嗎?”
他皺起眉頭。
“他……我不認識。”
“真的不認識嗎?”
“不認識。”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您不覺得他象我嗎?”
他看了我一眼。
“他象您?不象。——為什麼問這個?”
“不為什麼。”
他遞給我另一張照片。
“喏……無巧不成書……”
一個穿著白色連衫裙的小女孩,長著長長的金髮,——這是一張在某個海水浴療養地拍攝的照片,因為從照片的背景上可以看到幾個更衣室、一段海灘和大海。照片的背面,用紫墨水寫著:“瑪拉·奧爾羅夫——雅爾塔①。”
“您瞧……她就是那個……嘉·奧爾羅夫……她的名字叫瑪拉……那時還沒有起個美國的名字……”
他給我指了指前面一張照片上的那位金髮少女,這張照片我一直拿在手中。
“我的母親把這些東西一直收藏著……”
突然,他站了起來。
“我們不看了怎麼樣?我已經暈頭……”
他把一隻手按在額頭上。
“我去換換衣服……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