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詩與畫的區別之一。從王維始,人們便有〃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說法,但詩句對一個具體情境的描摹卻未必都是可以用畫筆表現出來的,因為詩句有時候會被刻意或無意地留〃空〃,或者說,留下一些歧義,而這歧義因為可東可西、可此可彼,而無法被具體落實為一個確定的意象。現在我們遇到的便是這樣的一個問題:這個人,這個在謝家庭院裡無眠而獨立的人,究竟是誰?
無論是誰,無論是他還是她,在語意和情節上都是講得通的。第一種解釋是:這個院子既然是〃謝家庭院〃,不眠而獨立的自然應該是那位被容若愛著的女子吧?容若在思念情人,卻反過來說是情人在思念著自己,這種表達是詩詞裡的一個傳統手法,為唐宋以來所習見。情人在思念著自己,心焦地看著月亮在慢慢移動著,慢慢地照進了銀光鋪滿的院牆……
第二種解釋是:容若在十一年後站在情人當初住過的院落裡,一夜無眠,沉思十一年前的往事,那時候,也是這樣一個月光明媚的夜晚,月亮偷偷地照進了院牆,自己也跟著月光偷偷地溜進了院子,偷偷地和戀人相會。……這可不是過度闡釋,〃月度銀牆〃之所以可以產生出這樣的一個暗示,就是因為下面這句〃不辨花叢那辨香〃。
〃那〃,就是現代漢語中的〃哪〃,這一句脫胎自元稹的《雜憶》,容若只是換掉了一個字而已,元稹的詩是:
第36節:採桑子(謝家庭院殘更立)(2)
寒輕夜淺繞回廊,不辨花叢暗辨香。
憶得雙文朧月下,小樓前後捉迷藏。
元稹這首詩的來歷,有人說是悼亡之作,也有人說就是《西廂記》的本事。現在看來,後者似乎更加可取。元稹就是《西廂記》中張生的原型,〃憶得雙文朧月下〃的雙文就是崔鶯鶯的原型。元稹在婚前曾和雙文有過一段始亂終棄的熱戀,這首《雜憶》就是元稹回憶當初那跳牆約會的心動場景:那時候,天氣略微有些涼意,夜色淺淡(也正是容若詞中〃殘更〃的時候),迴廊曲折,朦朧難辨,〃不辨花叢暗辨香〃語涉雙關,表面是說在夜色當中難以辨認花叢的位置,故而只能靠花叢的香氣來判斷方向,暗示的意思則是:在花叢的芬芳之中暗中辨認戀人身上的香氣,偷偷地摸索著她的位置,然後,就是說雙文姑娘在朦朧的月色底下欲迎還卻,和自己玩著捉迷藏的遊戲,不讓自己輕易找到。
元稹其人,悼亡詩寫得真切感人,寫成了歷代悼亡詩中頂峰上的頂峰,而這首《雜憶》(這是一套組詩,一共五首)卻可以說是在悼亡之後的另外一番悼亡,是雕像的影子,是月亮的背面。是呀,最難知的,始終都是人心。
〃不辨花叢暗辨香〃,明末王彥泓《和孝儀看燈》也襲用過這個句子,也是改了一個字。王詩是:
欲換明妝自忖量,莫教難認暗衣裳。
忽然省得鍾情句,不辨花叢卻辨香。
王詩是寫女子和情人在燈會相約,怕情人在人群中找不出自己,便打算換上明豔的妝飾,這時候卻忽然想起了一句愛情格言,〃不辨花叢卻辨香〃,那還是原樣打扮好了,就讓情人來個〃聞香識女人〃吧。
……以上就是容若詞中〃不辨花叢那辨香〃一句的所本。這樣看來,似乎倒和前文講過的那個容若的小表妹能夠搭上一些關係,難道這就是在暗示著容若趁著國喪混在喇嘛的隊伍裡偷偷入宮,在無數的宮中女子當中和表妹的那次無言的一晤?如此說來,〃月度銀牆〃的〃月〃不正是容若的自比麼?
容若的摯友顧貞觀的詞集裡也有一篇《採桑子》,和容若此篇無論在用韻和詞句上都大大相像,很像是一篇和作:
第37節:採桑子(謝家庭院殘更立)(3)
分明抹麗開時候,琴靜東廂。天樣紅牆,只隔花枝不隔香。
檀痕約枕雙心字,睡損鴛鴦。辜負新涼,淡月疏欞夢一場。
抹麗就是茉莉,在茉莉花開的時節,本該也是詩酒琴棋的日子,但斯人卻毫無意緒,靜默無言。困擾他的正是濃濃的相思,而這相思,隔著一堵〃天樣紅牆〃,她在牆裡邊,他在牆外邊。高高的紅牆隔斷了兩個人,卻隔不斷兩顆心,此即〃只隔花枝不隔香〃。但世間最苦之事莫過於心相連而人相隔,於是〃檀痕約枕雙心字,睡損鴛鴦〃。
檀痕,是沾染著胭脂香氣的淚痕;約,是覆蓋的意思;雙心字,是枕頭上織就的雙心圖案。這一句想像紅牆那邊的女子,淚痕沾溼了枕頭,徹夜難眠,日漸消瘦憔悴。那相戀的日子,那大好的青春,就這樣徒然錯過,只剩下淡月照窗欞